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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部分

王安石雖然由朝政的最高層跌落到荒僻寧靜的半山園,但作為學者“心遊萬仞,精鶩八極”的想象力,並沒有衰退:“踞傲人生,探密求蘊”的僻習,並沒有泯滅;學者“神龍飛天”般的靈感奇思仍然緊繫於他的理想。他執拗的個性,精微的感覺,悶鬱的心靈,升騰為對人生種種神秘悲哀和壯志難酬的探索,升騰為超越凡俗、一廂情願的空虛和迷惘。他畢竟是一位實幹的“變法者”,又是一位因“變法”而被貶逐的宰相,當升騰的空虛和迷惘被京都不斷傳來的哀音撞擊之後,便化作痛心疾首的痛苦。

“書場浪子”的藥挽回了王安石飄忽無依的靈魂。第三天入夜時分,當“燕爾嬋娟”再用羹匙向王安石喂飲“醒心棘”藥湯時,王安石從昏迷中甦醒過來。他睜開睏倦的眼睛,茫然地打量著身邊含淚傷情的妻子、捧碗執匙的“燕爾嬋娟”和床榻前神情焦慮的“書場浪子”,似在驚異不解中猜測人們此時的所作所為。良久,他的眼睛閃了閃,似乎明白親人、朋友是為自己猝然病倒在擔心和操勞,他苦笑了一下,聲音低弱沙啞地吟出一首詩來:枝藜隨水轉東崗,興罷還來赴一床。

堯桀是非時入夢,固知徐習未全忘。

妻子吳氏喜淚滾落,俯身抓住丈夫的手高興地說:“謝天謝地,相公,你昏迷不醒,兩日不語,現時終於說話了。”

王安石望著妻子,歉疚地又一笑:“我依稀記得自己在一直說話啊,你聽,我的聲音都啞了……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了遠古的唐堯、虞舜、殷湯,也夢見了古之暴君夏桀……”

“書場浪子”聞聲大喜,王安石的思緒已走出了抑鬱憂思的牛角尖,在夢中找到了對話的人,這是病恙走向康復的絕妙良藥啊!他立即坐在床榻邊,鼓勵王安石走向舒暢和寬愉的心境:“先生夢境超凡脫俗,唐堯何狀?虞舜何樣?殷湯果是英俊漢子?夏桀真是面目猙獰嗎?”

“燕爾嬋娟”似已理解丈夫的用意,亦笑語請求:“先生兩日不語,清音凝塵,人寰悽絕,嬋娟似已雙耳失聰,心焦神息,願聞先生夢中之所見所得,發聵震聾。”

王安石當然理解“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友誼真切的用意,無力地莞然一笑,接過藥湯,呷了幾口,便若有所感地談起:“三代之初的人間世情誰說得清啊,依稀夢中之所見,也許比史籍記載和歷代聖人賢人們留下的訓誨更為切合實際。堯何狀?體長而偉,結獸皮為衣,勤勞節儉之狀可見,分明是一位田間老者,然一雙八字眉頹然下垂,不僅消沒了人主的英武,而且眉宇間堆著濃重的憂鬱,不曾見上天所賦‘天縱英明’的氣象啊!舜何狀?體矮兩面色黝黑,重眸相對,貌不驚人,且語遲而緩慢,給人以鈍滯木呆之感,然目光戾利冰冷,望者寒心,孝梯之色無存,也許是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所致吧?湯何狀?體長面皙而極瘦,似病恙終年纏身而不離,然雙目炯炯,城府頗深,雙眉如劍,眉宇間帶有幾絲狡黠;桀何狀?體魄雄偉,濃眉虎睛,舉止瀟灑,確有美男子之姿,王者精明幹練之氣溢於言表,毫無猙獰之色。然遠古以來,世人都似乎以心中的嚮往,塑造著遠古的聖賢和暴君,依據現實的需要,顛倒了遠古的混沌,留下了後人永遠釋解不了的遠古之謎——人生之謎,世情之謎,秩序之謎,權力之謎,王業之謎,萬物形成之謎和神鬼魔道之謎。也許我夢中之所見,也是一種荒謬,只是自己不解遠古之謎的一種癲狂顛倒……”

妻子吳氏心情沉重。丈夫真是陷於“探索天理世道”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了。“天理”是飄渺的,你能抓得住嗎?“世道”是迷惘的,你走得通嗎?居茅屋而心繫朝廷,處今時而探索遠古,真是一種多情的悲哀。唉,悲哀有時也可寬慰一個人的靈魂,如若離開了這種自尋的悲哀,他可怎麼樣生活啊!隨他去吧,一個生性執拗、令人心疼,卻又無可奈何的親人……

王安石仍迷醉在他的夢境裡:“三代‘先王之政’真是清明的嗎?我請教於堯,堯喃喃語焉不清;我請教於舜,舜訥訥不知所云;我請教於湯,湯狡黠而推託於宰相伊尹,伊尹卻深避遠藏,不知去處;我詰問於桀,桀嘻笑而語:汝何愚啊!天地混沌之時,原是萬物本初的世界,相依相欺、相聚相離、陰陽參合、相撩相撥,上下無形,順其自然,無以為‘清’,無以為‘明’,‘清明之政’壓根兒是不存的,汝從何處尋找啊!堯出現了,舜出現了,鑽木取火,架木為巢,耕作得季,制麻為衣,結繩記事,刻甲為文,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相摩相蕩,結束了萬物本初的混沌,隨之而來的,是人群分夥,私慾產生,虛偽行世,欺騙得寵,王位成了爭奪的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