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小勤務兵靠著大樹,死了。
大家都沒有力氣去挖坑埋他。入夜之後,眾人互相攙扶著站起來繼續行路,唐安琪回頭看了一眼,小勤務兵歪頭坐在那裡,孤零零的,像睡著了。
他忽然落下淚來,看著小勤務兵,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結局。他是多麼的喜歡熱鬧啊,可是在將來的某一天,他知道,自己也必定會這樣孤單的死去,一個人,靠著大樹。別人以為他只是在打瞌睡,其實他已經死了。
抬起髒手擦了擦眼睛,他去握住了小毛子的手。旁人的身體都比他健壯,他吃得少,力氣小。如果沒有小毛子總拉著他,他非掉隊不可。
這個夜晚,大家走的很順利,無聲無息的又過了一個村莊。陳良武把路線摸的很精準,天剛一亮,他們果然又進了野林。
一個準備進山炸狐狸的村民遇見了他們。似乎萬萬沒想到現在還能看到中**隊似的,那村民神情激動,把身上所有的乾糧——八個海碗大的窩頭——全給了他們。唐安琪向他打聽了山下的情況,那意思是想往南走,然而村民的描述讓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根本走不出去。
既然無法南下,那就還得往天津奔。八個大窩頭救了他們的命,讓他們能有力氣繼續拖起兩條腿來。
第三天夜裡,李副官死了,陪著他的還有幾名弟兄。
在這片土地上,日本軍隊已經無處不在。雖然他們已經足夠的小心,可是彷彿每寸土地下都延伸了日軍的神經,他們想要自由的行走,似乎只有變成鬼魂。
為了讓大多數人逃出生天,必須有少部分人留下來掩護,人留下來,命也就留下來了。
第五天夜裡,他們再一次遭遇追擊。
這回軍需官也死了。天明之時清點人數,只剩下了七個,其中還有兩個受了槍傷。
他們在一處廢棄窩棚裡落了腳,陳良武從身上摸出兩塊大洋,塞到唐安琪的手裡:“旅座,您弄一身褲褂換上,自己走吧。”
唐安琪一愣:“什麼意思?”
陳良武答道:“您像少爺,日本鬼子看不出您的身份。前面就是文縣,您走吧。”
唐安琪把兩塊大洋往他懷裡一擲:“我要走早走了,還用等到如今?”
陳良武看著他,低聲說道:“旅座,我們這幾個人,怕是……夠嗆。”
唐安琪一揮手,然後轉身走到小毛子那裡要水喝:“夠嗆就夠嗆,我不在乎。我活了二十多年,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比你們享福,死了也不虧。”
他喝了兩口冷水,扭頭轉向陳良武:“將來我死你前頭了,你別讓我白死;你死我前頭了,我也不讓你白死。”
攙著兩名傷員又走了兩夜,他們真正抵達了文縣城外。這回他們不得不停住了腳步——陳良武對這一帶不是很熟,不能確定夜行路線了。
兩名傷員所受的都是皮肉傷,並不致命,如果能夠得到及時救治的話。唐安琪決定前去文縣買藥——自己去,連小毛子都不帶。小毛子那模樣界於兵民之間,讓人看著總有點懸。萬一日本士兵火眼金睛了,那他連個編瞎話救人的機會都沒有。
機緣巧合
唐安琪想要去文縣,可是憑著他這一身骯髒不堪的軍裝,露面等於自殺。
他依舊是不敢進村,又不能守株待兔的在野地裡等著村民出現。一番思索之後他靈機一動,帶著小毛子穿過茫茫樹林,夜裡爬山上了大廟。
這座山屬於長安縣的地界,當年虞清桑偶爾會帶著他過來燒香拜佛。廟裡老方丈是個“出家人不貪財,越多越好”式的人物,唐安琪一直挺看不上他,就覺得對方不像和尚,倒像個老財迷。
他其實現在也摸不準老方丈的心思,可是除了大廟,他再無其它地方可以投奔。他決定賭一賭運氣——如果老方丈肯幫忙,那自然好;如果老方丈不幫忙,自己手裡有槍,搶點糧食也是可以的;如果老方丈出賣了自己,那就送老方丈直接歸西。
猴子似的從野路攀援上山,他順利的見到了老方丈。
老方丈揉著眼睛看他,顯然是萬分驚詫。他雙手合什鞠了一躬,低聲說明來意,然後不動聲色的細細觀察對方反應。
老方丈連一秒鐘的猶豫都沒有,立刻就讓徒弟出去尋找衣裳,又翻出一把剪子,眯著老眼剪去了唐安琪那一頭藏著蝨子的亂髮。
唐安琪被他剃成了一個愣頭愣腦的禿小子。洗過澡後換上一身粗布褲褂,老方丈後退兩步上下打量了他,末了皺著眉毛搖頭:“哦呀,還是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