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路在黑暗到來之前,在舉起防護罩遮擋面容之前,留戀一眼即將消失的世界。
這世界由他喜歡的四季組成。
他蹲下身,焊槍點選出一簇藍白跳躍的火花。精力高度集中,使他沒有察覺屁股包裡的手機正在翻牆越獄,借挪步前移的又一擠壓,逃出禁錮。等待它的是二十米下的船艙底。鐺鐺地與鋼鐵較量著砸出了林路心裡的巨痛。
林路沒有停止手頭的電焊讓焊路斷頭。他繼續將鋼板勻速焊接下去。一大簇煙花在吃掉焊條的長度後走出一條規整的焊路。
憑這焊路,林路是浦江市最大的聯營造船廠——通海造船廠焊接車間的技術骨幹,是這門技術的領軍。完整的焊路走完後才起身去手機掉下去處檢視。黢黑的船艙下什麼也看不到。
就是看到了他的手機又怎樣。四層樓高的艙底手機還有救嗎?這不是第一次這樣掉手機了。林路怪自己腦袋短路,一直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機因接了葵生的電話鬼使神差插在了屁股兜,這一插,寧願是被扒手扒走了8000塊現金。
林路玩手機從不吝嗇。當然,他穿衣服也不吝嗇。女朋友沒到來前,林路的做法英明果斷。
巨痛是誇張。心裡卻實打實的咯噔了一下,隱隱作怪如身體的某個器官被摘除了空位,填補上來的是莫名的腰痠。
能不心痛嗎?雖然電焊工工資高,那也是一天天數著鐘點看著日頭熬過來的。
太陽露出佛像山是上班時間八點鐘。
到了佛像山頂是十點鐘算80塊錢。
太陽繼續上升到斜頂處又算80元錢。
然後就盼當頂12點下班,40塊錢。
下午太陽離頂兩尺遠算50塊錢。
到了西華山和羊角山埡口就是下班時間六點,就算30塊錢吧。
太陽無聊的一天走下來,林路的工資在三百元左右。外加出勤獎,質量獎,加班工資,一個月一萬出頭。
並不寬裕。不僅沒存錢,還有向師傅借。
上個月打電話給家裡,聽出媽的聲音從甕菜罈裡醃出來一種呵鼻味,問聲音怎麼了。媽說沒什麼。凡是媽說沒什麼的時候就是有什麼了。追問後,媽說割闌尾已經出院了。
林路埋怨住院怎麼不給他講一聲。媽說這是再小不過的手術,免得你掛念。
林路向師傅借了三千湊足五千元打回了家裡。
爸說又不差錢打錢幹什麼,自己存著可以考慮找個女朋友了。
林路說幹嘛一提找女朋友就要和存錢拉關係。現實生活已經是這樣的寒流。從不感冒的林路在這股寒流裡不打噴嚏不咳嗽並橫眉冷對,就是不存錢有一個用一個,看你那市儈的女人把我咋的。
僅有的一點零花錢治面癱給治掉了,還有七八天才發工資,不可能七八天不玩手機,又得開口向師傅借。
師傅說:既不抽菸,酒量又不行,工資都存下來準備買房子抬老婆是吧。對,有生活目標的人應該是像你這樣。
林路說師傅你誇反了。我恰恰是個不存錢不用錢抬老婆的人。
林路不存錢。
想不通他是怎麼把錢花掉的。
師傅後來知道他買最好的手機,高檔衣服。
現在這一代人,再不像他那一代人得過且過的日子裡也能找到知足。師傅對林路和室友在歌廳一夜消費上千元的做法直是搖頭:沒計劃,沒計劃。
師傅是從計劃經濟過來的人,對計劃著生活,有著太多的心得。
下班前,師傅來向林路道喜:上個月你的焊路又評成了甲優。
林路從眼前落下了防護罩,從鼻孔衝出兩股廢氣髒氣大氣粗氣莽氣,不想回答師傅。心情不好,手機掉了,對整個世界他都不想回答。
這一晚上真難熬,沒手機的日子就是世界末日。證明他存在的只有粗魯的仿似鼾的鼻息聲,在集體宿舍此起彼伏。
第二天忍不住向師傅借錢。
師傅走在前面,聽到身後的徒弟咳嗽,知道徒弟又要借錢了,不等林路開腔,問借多少。八千。幹啥?買手機。你一年要用幾部手機?今年才兩部。才兩部。師傅重複,意在這話大錯特錯。他一部手機至少要用兩年。
手機又壞了?
掉下船艙,鐺鐺兩聲,懶得去撿。
那卡呢?
唉呀對呀,那卡可是要找到的呀!
林路被師傅這一提醒,立即回去找手機。並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