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太陽離山近得多,風有稜有角要硬得多。許多山並不高是因為樹才那麼高,天地像剛剛換了人間那樣的安靜。
有好幾百人的偷雞摸狗賊站在訓導前。
張煤油聽到的訓斥是把他們說得有罪。雖沒判下刑來,是因為戰事吃緊。只要他們服從命令,好好幹活,一年後就會被釋放,就會被免罪。如果不好好幹,偷奸耍滑,就要受軍法懲處。如果要逃,就地槍決。
張煤油站在第一排,離訓導官很近。他嘀咕一句:我沒有罪。
你在說你沒有罪?訓導官用鞭子指著張煤油問。
張煤油本是心裡的嘀咕,出了口聲氣很小不應該讓人聽見。只是小風隨溜的向長官那兒吹去,這句話就完整的吹進了他的耳朵。張煤油只有把嘀咕變成申訴。他說:
我和他都沒有罪,張煤油戳一下姚德萬。
姚德萬一挺身:我們是被冤枉抓來的。
我們只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吃東西還會有罪嗎?
長官問:
你們是吃東西被抓進班房的?
姚德萬張煤油齊聲回答:
對,我們是吃東西被抓進班房的。
長官說:
那好,我問你,吃的什麼?
縣裡抓人不會無緣無故,不是吸鴉片就是吃嗎啡,可沒想到回答是:
吃肉。
胡說八道,吃肉也會把你們抓起來?
張煤油不得不把吃的什麼肉說出來:
我們吃的是人肉。
長官,張煤油說:
你知道嗎,我們那在餓死人。每天都有人餓死。全城人都腫成了胖子一個比一個胖,像漂著的一個個氣球。大戶人家都逃了。大河壩只開了一次稀飯鍋,全城人都在那排隊。一碗稀飯只夠吊一天的命。
長官,我倆是餓得要死了才在山上掏死人出來吃的。這人死了爛在土裡,為活命,我們吃爛在土裡的肉不算有罪呀。
張煤油雖是捱了長官一鞭子,但他的申述把他和姚德萬與在場的這些區別了開來。這些人中,不光有小偷小摸,還有欠血債的大惡。
就把張煤油任命為一個監工頭,拿一根棍子和一把小旗幟,站在監督崗的位置清閒著,搖擺著,看太陽還有多高,想牛大腳這個時候在幹什麼。
他們在造一座橋。
一座運送軍需物質的橋。
森林就在附近,高聳的山不知有多高,整日雲遮霧罩中。伐木聲梆梆在林中和山谷震盪,吭哧聲起時,幾十個人圍一根樹一節節滑動來到滑槽。滑槽下山的樹直衝,翻筋斗,蹦出滑槽橫滾。
乾涸的河床上,繩子把木頭拉起來成原來的直立,搭成架子。架子搭成後,運來水泥鋼材,澆築出橋墩和橋樑。
木頭巨量耗用是橋最重的工程。砍樹運樹立木的危險無異於扛槍上戰場。
有一顆長樹在雨天下山,泥土溼滑樹偏離人的指揮,反向橫掃從人身上碾過,當場抬下二十多人,究竟活過來幾個沒人知道。
到晚上睡在工棚裡,外圍有鐵絲網,還有巡夜的狗。姚德萬向張煤油說:昨天又有兩人逃走了。
張煤油說,我聽說了。有一人被抓回來,中午有一聲槍響你聽到了嗎?
姚德萬說聽到了。被抓住了真是要槍斃的。
姚德萬說:這樣做下去遲早也是要讓滾木碾死。
小心躲不過嗎?林路插嘴問。
你是沒有在現場,不知道樹下山的威力。還有,砍樹也要人命。樹身倒時,你看是以為前倒,樹會扭身,正好朝你跑的方向天羅地網砸下來。我只看見一個人活下來,被彈到另一個樹杈上坐著。
張煤油明白了他的心思。如果要逃,張煤油要與他一起。他不能當了監工頭獨享太平。但逃的時機不能盲目。什麼才是最後的逃跑時間,張煤油這些天來還沒有揣摩成形。他要姚德萬忍一些時日。
張煤油第一想知道他們具體在雲南的哪裡。沒人知道,不允許打聽。
直到橋造好,張煤油姚德萬結束他們的勞役生涯,才知道他們走在抗日時期著名的滇緬公路上。世界支援中國的抗戰物質在國民政府退守重慶後,這是唯一的一條運輸線。在這條被載入史冊的大動脈以及天空的“駝峰航線”間,張煤油和姚德萬堅定地用了兩年時間走回那個叫忠州的山城。
從訓導課上知道了修這座橋的重大意義,運送軍用物質和士兵,抗擊日軍突破滇西進而威逼重慶滅亡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