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姚德萬都在商議怎樣逃跑。
車廂門轟一聲滑開,喊道:全部都下來!
外面陽光白亮,刺得眼痠漲著出淚。
下來的人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被領走。張煤油這一部分,一人領到一個饅頭,又回到車廂轟一聲被關上。在黑暗裡啃硬得像石頭的饅頭。火車沒啟動前,一片黑裡像是成堆的老鼠在磨牙。
火車又繼續啟動,張煤油的骨頭涼透。這是要運向哪裡,還有沒有回去的可能。黑暗中他與姚德萬商量,到了地方不能輕舉妄動,要了解情況逮準機會。姚德萬說我一切聽你的,反正我們不能分開,要死也死在一起。
姚德萬這人腦子不笨,能從給他的兩碗肉中看出事情的端倪,說話還有些義氣。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生死場,兩人沾親帶戚自燃是捆緊了的患難與共。
不知走了多久,就感到車廂裡燥熱起來。張煤油和車廂裡許多人流出了鼻血。一聲巨響,震得人驚叫出聲。接著車廂被亂七八糟的東西打擊。
黑暗中有人說剛才是炸彈在炸我們的火車,飛起的石頭砸到了我們的車廂。
這個說法令人深信不疑。
火車沒有因為轟炸停下來,更是加足了力氣飛跑,還嗚——一聲吼叫,這真是穿過槍林彈雨呀。要有一發炸彈落在這節車廂上,張煤油想,就玩完了。
又想,要是像城隍廟那顆炸彈不炸的話,落下來立在車廂裡,頂上開一個大洞,讓這悶罐車廂空氣流通,躺著看天上藍天白雲移動,小風進來給他們打扇,間歇一隻金絲鳥跳到洞邊伸下頭朝他們叫兩聲……
又想,牛大腳探班時在窗外眼巴巴望著他。
她已聽說他們要被運走,帶了張煤油僅有的也是所有的幾件衣服,要他全穿在身上。不管去哪裡,都不要擔心她,她有法子活下去。
然後又說,五塊大洋就可以把張煤油保釋出來。可是沒有呀,到哪去找這五塊大洋呢。就只有去當一年勞役。
當就當唄,一年回來好好把日子從頭過下去。
張煤油的淚在那一刻滾滾滔滔,成了江河湖海,把班房的床板浮了起來。
轟!有一顆炸彈落在了附近,打斷了走投無路的思緒。
大概是開了一天一夜吧,火車嗤一聲長氣停了下來。
應該是到目的地了。一天一夜的中國會走出多遠,張煤油沒有概念。他第一次坐火車,又看不到火車外山川木林移動的景象,也就判斷不出火車的速度。
聽人說火車快得僅次於飛機,這樣快的速度應該比馬車要快出很多倍吧。
其實張煤油的山城沒有馬,馬在疆場,馬在草原。張煤油沒有去疆場沒有去草原,所以馬跑多快也不清楚。唯一在速度上能與火車做一比較的就是逃出圈的豬。
豬崽子跑得快,嘰東鑽西竄很不容易捉到它。張煤油在漆黑中把火車與豬崽子作了比較後,想到豬圈這一天一夜火車應該是跑出了大半個中國。
大半個中國有多遠呢?沒有資料沒有印象。所以張煤油對自己離開忠州這座山城的空間已經不是距離的問題,是他從沒出過遠門從沒坐過火車的問題。說不出比劃不出想象不出,一個蒼白的空間,還沒到達就結束的。
張煤油是否穿越了大半個中國。
其實,你穿越和沒穿越是差不多的,無非是一具肉體顫抖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血的花朵,無非是這血的花朵虛擬出高原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挽回。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一些不被關心的平民和流民,一路在槍口的山羊和丹頂鶴。
你是穿過槍林彈雨去找你,你是把無數個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找你。你是無數個奔跑成一個你去找你。
當然,你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把一次逃亡當成春天,把一個和忠州相似的山城當成故鄉。而它們,都是你去找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轟——車廂門開啟。
陽光辛辣照射,更加刺眼。
十幾輛汽車停在了火車旁,要把他們全部裝走。
肚子在這一天多時間裡對一個堅硬的饅頭已失去記憶。肚子發電不足,腿無力邁出步子。
軍人看到這些已在消化自身器官的空腹人,給他們爬上車的一次動力:
快上車,前面兵站就有吃的。
又餓了十幾個小時候,兵站到了。
高山峽谷把路裂進去的豁口,出現一天然溶洞。把山體連想在一起,是一倒立的巨人張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