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倒的漆黑。幾個大戶家前的燈籠和航運公司的門前燈火也早早熄了。張煤油看到斷他生路的威脅,告訴半邊街的難民快逃往別處,一座山城完全黑透,這個山城也就死了。
快走!都要死了!
張煤油偏偏倒倒吼叫這些靠人肉剩餘下來的人。
榨菜廠停工後,牛大腳回到家裡說她又要去賣井水。張煤油說現在有誰還會再買你的井水。牛大腳不收錢只抓一把米。就更沒人要你的井水,他們被抓走米如同被抓走心臟。牛大腳不信,挑了一挑水放在路中間。看道路上昔日要她井水的人還會不會要她的井水。
去來的人問:
牛大腳,你又在賣井水了?
牛大腳回答:是呀,榨菜廠停了。
是呀,戰爭打到武漢,沙市都有了rb人,東西都運不出去了。
對呀,運到江中,會被炮彈炸沉。
牛大腳看到他們都不朝她的井水望一眼,只有她不住地用目光把她的水與他們相連。好久沒有把腳掌拍進他們的家裡,牛大腳原地跺了跺,這塊馬上就要餓死人的土地,被牛大腳震動起來,但他們仍沒有要牛大腳的水。
這一天只買了一挑水,只抓回一把米。這把米煮成一碗稀飯,涼了後牛大腳要張煤油喝,張煤油要牛大腳喝。
牛大腳說:
來,我們一起喝。
兩人頭碰頭埋在碗上看到了清清楚楚的自己。張煤油看著稀飯裡的眼睛,稀飯裡的眼睛看著張煤油,他狠下心噗嗤一聲,眼睛和鼻子被他吸進了嘴裡。一連兩口後,他對牛大腳說,你沒有喝。
講到這裡,張煤油對林路,葵生,小玉痛切地說:你們是沒有遇上這樣的日子。如果你們遇上這樣的日子,你們就會發現太陽一天天發生怪變。
林路問:太陽怎麼發生怪變?
它一天比一天變小變扁,張煤油說。
小玉認為,這是人餓壞了看出去的感覺。
照現在科學的說法是感覺。張煤油說在他真正看到的不是感覺,是真的在變小,然後變扁。
張煤油說:你們不可能看到變小變扁的太陽。你們還不會看到變紫的天空,也不會走在搖晃的地上。
餓狠了,天是紫的地是搖的太陽是扁的。
林路在本子上把這一句話記錄下來。
還有,你們也沒聽說過家裡要留“去死飯”吧?
什麼是“去死飯”呢?張煤油說:
二兩黃豆,三兩大米。說人隨時餓死,去閻王爺那裡得有一頓飽飯,不然沒力氣邁過陰曹地府高高的門檻。要死之人在迴光返照時探訪過,說那門檻比陽間大戶人家的門檻要高七七四十九寸,邁不過去遭黑白無常二鬼趕走,陽間回不來,陰間又去不了,成為孤魂野鬼是最為悲慘的事情。
人要斷氣時,將米和豆子煮成一桶碗幹垛垛的稀飯,冷得不燙後,將滿目迴光返照之人扶在床頭,把桶碗的邊沿觸碰到龜裂成殼的唇上。陽間還有一口氣的未亡之人,聞到大米黃豆氣味,野獸般張開大口,鋼察一聲咬住碗口死死不放。端碗人將稀飯斜堆到唇前,只聽得海嘯的聲音,只聽得向地獄撞門的聲音,只聽得冷颼颼一箭刺破天際的遙遠聲音。
所以,再不濟,“去死飯”是家家必須要有的存留。
死了的人沒有任何入葬儀式,默默無聲從家裡拖出,扒去還可留給活人的衣服,光著身子入土。土不可能埋多深,沒有力氣挖坑。淚也不能多流,多流會傷元氣。這樣,就讓張煤油更加容易得手。
他以上山打柴為藉口,月色下,將死人從淺土層刨出來,刀把頭剁回坑裡,把土扒來還原。
砍了頭的人橫在揹簍上蓋上柴,直接背到長江邊,在流水湍急處拿出刀開膛破肚,讓流水沖走內臟。舉起一節木棒,將人按在水中,砰砰痛打,就有一股子血汙在江中自成一溪。溪中小魚歡跳捕食翻打出月下水花。水花像白銀,白銀似流水,流水滉漾無邊的月光,月光朦朧垂臨的天地,天地的幽魂隨鳥叫聲遠去,遠去的江流明晃著腸肝肚肺半沉半浮,半浮半沉漸行漸遠一急速鑽進深水,深水裡一定是什麼東西把它們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