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炸彈不能就這麼不管。炸彈旁的老街人來人往,啥時爆炸炸死了人你縣黨部脫不了干係。縣黨部回覆,要請專業拆彈工兵,軍隊裡有,他們來才解決問題。
他們來?戰事這麼緊,他們誰來?誰給你來?能來嗎?會來嗎?這是要拖下去,不拿民眾死活當回事。沒辦法,縣黨部要安穩人心。攘外必先安內,決定找死牢的死囚來處理這事。此事辦好死刑可免。
挑選死囚四人,帶了鋤頭,繩子,槓子。抖抖顫顫,視死如歸。能不能活,心裡打鼓。會不會炸,說不一定。是生是死,賭它一把。
全城人又一次聚到城隍廟外。
與此同時,城西三里外的湯家溝處搭起了一堆乾柴,等炸彈抬到這裡弄上柴堆,一聲哨響,方圓兩百米不許有人。點火人點燃火後迅速撤離。
火開始冒煙,紅亮,熊熊燃燒。
周圍山上站滿人。近看,他們是豆芽。遠看,他們是一片豆芽。翹首以待一聲巨響,看到彈片在天上亂舞,掉在眼前,撿回去打刀。這樣的場景以前沒有,將來不會有。如果當時你在城裡沒有去看,你在小城的歷史等於是空白。如果你去看了,以後的茶館和涼涼的黃角樹下,你就會被人圍住洗耳恭聽成一本小城的活字典。
死囚進了廟裡,隔一陣出來一人彙報:挖出了一半,鑽得太深,還有一半埋在土裡。挖,挖,小心一點,別整爆了。死囚啞笑一聲,當然是小心,整爆了我還能出來跟你獄頭彙報嗎?
又挖了一陣,確實在小心,一點聽不到動靜。
個別人想聽到一聲爆響,或者以為會有一聲爆響。多數人想看到那傢伙到底有多大,是啥怪樣子。
死囚出來報告挖完,已讓它輕輕躺下,張開雙臂筆劃著長度。獄頭把他的手打下,去去去,別說來唬人了,哪會那麼長,一架飛機能帶幾個。
死囚肯定說你別管飛機能帶幾個,抬出來你就能看得到。
獄頭再次向人群喊話:
都要讓開些,炸彈馬上就要抬出來了,要看就遠遠的看。一旦爆炸威力不小,光氣浪就可以把人衝下大河。
這一喊後,就聽到低沉的哼唷夾帶著重落的腳掌從黑暗的廟裡傳出。
炸彈出現時,所有人呀——或者哇——或者喳——或者我的天啦——或者我的媽呀——或者狗雜種!或者我x他先人!叫喊出聲。炸彈正如剛才死囚筆劃的那麼粗長,像一頭黑水牛的背。前面有人開道,後面有人壓陣,向三公里一步步送去。
中途歇氣聽到四人中的頭一聲號令,全都站定,等炸彈停止搖晃,慢慢彎下背脊,看到地面一寸寸接近。有人給他們送上水。肩負的重任讓他們有了光環,什麼時候他們在罪惡中看到自己有這種光環。他們珍惜這一次求生的機遇,也做了同歸於盡的準備。對於這樣的死,反而沒有畏懼。
這一天,全城人在過一個危險的節日。這一天,在抗日的中原戰場,王伯濤的部隊被日軍圍困在涓水河以北一線。湯恩伯正從華北南線調兵馳援。狙擊戰在一個叫棗莊的地方打響。棗莊與忠州相隔千里,同樣是炸彈,引爆方式有別。
這個炸彈在缺乏故事情節的小城裡飽滿地抬了整整一上午。人們跟著來到湯家溝,滿山是人的四面山坡讓山浮腫了。熱烈沸騰的送葬隊伍在規定的地點停步,加入到沒有了最佳位置的人群。初次見到的人都在形容它像什麼。其實它什麼都不像就像它自己。
獄頭豁然有了膽量,他走到死囚前指揮如何把炸彈平穩架在柴上。他好像還在這個東西身上摸了一把。他深知摸一把是不會爆炸的,就如當初把它裝上飛機。這摸一把是勇敢的行為,是要讓全城民眾看到後口頭傳誦的行為。他與開始完全不一樣了。
讓全城人大失所望的是沖天大火燒成為最後的火星炸彈也沒爆炸。
火把炮彈吞沒了足足三十分鐘,火焰小下來後炸彈被燒黑,沉降在灰燼中。
林路帶著張煤油講的故事去向上過戰場的師傅請教:既然是炸彈為什麼會燒不炸。師傅告訴林路,有的炸彈爆破裝置高溫並不能啟動,不能被引爆裝置引爆的炸藥燒也不會炸。師傅還說,有的炸藥可以在莊稼地裡當化肥使用,絕不會把莊稼炸沒。
那麼,在灰燼中的火星也沒了的時候,炸彈只有再讓四個死囚抬回到下半城的大河壩,用船裝到江中沉沒。
先提水把還是燙的柴火和炸彈澆涼。燒不會炸,澆涼會不會炸,這讓人渴望。
獄頭再次叫人們站遠到安全位置。期望爆炸後第一時間衝上去撿到彈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