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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親一個人在東北待著也沒啥意思,就利用鐵路工人坐火車不花錢的便利條件,頻頻回鄭州探親。一路上,我父親一直冷眼旁觀,見了很多,聽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當時的中國天下大亂,那些“造反派”一個個正趾高氣揚、不可一世,你方唱罷我方登場,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在我父親這個旁觀者眼裡,那些無比投入、自以為是的造反派卻不過是些可憐的木偶丑角,被那個魔術大師操縱著;一旦角色完成、魔術大師的目的達到,這些木偶就被他永遠拋進了垃圾堆——紅衛兵、造反派、“王關戚”、陳伯達,甚至“親密戰友”林彪,哪一個又能逃脫這種宿命呢?

由於運輸秩序的混亂,再加上擠滿了串聯的人群,火車上擁擠不堪。定員一百一十八人的車廂裡,往往要擠進三、四百人甚至更多。不但是過道,就連衛生間、行李架上也都擠滿了人;坐在行李架上那些人的腳就伸在坐在座位上的人們的透鏡,空氣中瀰漫令人窒息的體臭。即便是這樣,革命情緒高漲的列車員還時不時地擠到車廂門口,手持一本《毛主席語錄》高聲指揮道:“乘客同志們!現在大家掏出紅寶書,我們一起背誦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我們來自五湖四海……’預備——齊!”於是如同沙丁魚罐頭一般擠滿車廂里人們就一起背誦“我們來自五湖四海……”其中不乏表情虔誠、聲嘶力竭者,大概也不乏父親這樣濫竽充數、言不由衷的人。背誦完以後,列車員又揮舞著那本“紅寶書”,滿懷激動地領喊:“讓我們一起祝願我們革命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他老人家萬壽無疆!祝毛主席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於是,手握“紅寶書”的人們,又跟著列車員有節奏地高喊:“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永遠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

三十年後的一九九七年夏天,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里我曾被人邀請參加過一個傳銷組織的培訓會。會場上人依舊是這麼虔誠和狂熱,只不過口號已經“與時俱進”地變成了:“王太王太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注」“王太”是這個傳銷網路中的一個成功者,在那次大會上做報告)和“我一定能發財!一定能成功!”當耳邊響起這些整齊劃一、震耳欲聾的口號和齊刷刷舉起的手臂時,我茫然地坐在觀眾席上左顧右盼,彷彿身處一九六七年的天安門廣場。不過這時,我體會到我與父輩處境的不同:今天,我可以對自己不願參與的事情說“不”,對自己不願意說的話保持沉默。不過,我還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群人為什麼能夠如此歇斯底里,如此容易被人操縱?也許,我們這個家庭的人天生就是另類,始終與主流社會不合群?假如時光倒流到三十年前,今日這些狂熱地要發財的人又將會扮演什麼角色?我想不通,為什麼在這個遼闊的國家裡,總有那麼多人會如此輕易地拋卻頭腦、尊嚴和良知,聽憑一兩個騙子的許諾,對騙子崇拜得五體投地,願意為騙子充當打手,甚至於肝腦塗地?

一九六六年夏末,我父親從鄭州經北京回東北。當時,我父親坐的是三人座中靠窗戶的座位。火車走到石家莊時上來兩個中年人,都是石家莊木材公司的幹部。由於沒有座位,兩人就把自己拎著的灰色人造革旅行包放在地上當板凳坐著。不一會兒,我父親就和這兩個幹部混熟了,三人海闊天空地攀談起來。

談著談著,列車到了保定車站時上來了一些紅衛兵,跟查火車票似的在車廂裡挨個問旅客的出身。當時人們都很老實,那兩個石家莊木材公司的幹部被紅衛兵問到時,一個報了“地主”,另一個則報了“富農”,結果被紅衛兵抓走了。那兩人還申辯:“幹嗎要抓我們?我們可都是黨員啊”。紅衛兵則手持軍用皮帶,指著他們罵道:“黨員算個屁?都他媽的是剝削階級狗崽子!你再不老老實實,老子就不客氣了!”於是,那兩個幹部面色蒼白地隨他們走了。接著紅衛兵又查到我父親,看到我父親穿著鐵路制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問道:“你什麼成分?”我父親想著被紅衛兵抓走可落不到什麼好,於是靈機一動,馬上報道:“工人”。紅衛兵又問:“在當工人以前家裡是什麼成分?”我父親就說三代都是鐵路工人。紅衛兵聽了以後顯得很客氣,連聲說“坐!坐!”繼續查別人去了。

望著紅衛兵那驕橫跋扈卻未託稚氣的背影,我父親又好氣,又好笑,心中暗罵:“呸!老子憑什麼跟你們說實話?什麼玩意兒!”後來列車到了豐臺車站,我父親透過車窗往外看,發現那群紅衛兵正在押送一幫人下車。那幫被押送的人都被麻繩拴著一隻胳膊竄成一串,另一隻手拎著行李,每個人背上都彆著一張白紙黑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