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他將到“而立”㈢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這飄飄然的精神,在禮教上是不應該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惡,假使小尼姑的臉上不滑膩,阿Q便不至於被蠱,又假使小尼姑的臉上蓋一層布,阿Q便也不至於被蠱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戲臺下的人叢中擰過一個女人的大腿,但因為隔一層褲,所以此後並不飄飄然,——而小尼姑並不然,這也足見異端之可惡。
“女……”阿Q想。
他對於以為“一定想引誘野男人”的女人,時常留心看,然而伊並不對他笑。他對於和他講話的女人,也時常留心聽,然而伊又並不提起關於什麼勾當的話來。哦,這也是女人可惡之一節:伊們全都要裝“假正經”的。
這一天,阿Q在趙太爺家裡舂了一天米,吃過晚飯,便坐在廚房裡吸旱菸。倘在別家,吃過晚飯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趙府上晚飯早,雖說定例不準掌燈,一吃完便睡覺,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趙大爺未進秀才的時候,準其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的時候,準其點燈舂米。因為這一條例外,所以阿Q在動手舂米之前,還坐在廚房裡吸菸旱。
吳媽,是趙太爺家裡唯一的女僕,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長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談閒天:
“太太兩天沒有吃飯哩,因為老爺要買一個小的……”
“女人……吳媽……這小孤孀……”阿Q想。
“我們的少奶奶是八月裡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煙管,站了起來。
“我們的少奶奶……”吳媽還嘮叨說。
“我和你睏覺,我和你睏覺!”阿Q忽然搶上去,對伊跪下了。
一剎時中很寂然。
“阿呀!”吳媽楞了一息,突然發抖,大叫著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後來帶哭了。
阿Q對了牆壁跪著也發楞,於是兩手扶著空板凳,慢慢的站起來,彷彿覺得有些糟。他這時確也有些忐忑了,慌張的將煙管插在褲帶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聲,頭上著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迴轉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槓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這……”
大竹槓又向他劈下來了。阿Q兩手去抱頭,拍的正打在指節上,這可很有些痛。他衝出廚房門,彷彿背上又著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後面用了官話這樣罵。
阿Q奔入舂米場,一個人站著,還覺得指頭痛,還記得“忘八蛋”,因為這話是未莊的鄉下人從來不用,專是見過官府的闊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但這時,他那“女……”的思想卻也沒有了。而且打罵之後,似乎一件事也已經收束,倒反覺得一無掛礙似的,便動手去舂米。舂了一會,他熱起來了,又歇了手脫衣服。
脫下衣服的時候,他聽得外面很熱鬧,阿Q生平本來最愛看熱鬧,便即尋聲走出去了。尋聲漸漸的尋到趙太爺的內院裡,雖然在昏黃中,卻辨得出許多人,趙府一家連兩日不吃飯的太太也在內,還有間壁的鄒七嫂,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
少奶奶正拖著吳媽走出下房來,一面說:
“你到外面來,……不要躲在自己房裡想……”
“誰不知道你正經,……短見是萬萬尋不得的。”鄒七嫂也從旁說。
吳媽只是哭,夾些話,卻不甚聽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這小孤孀不知道鬧著什麼玩意兒了?”他想打聽,走近趙司晨的身邊。這時他猛然間看見趙大爺向他奔來,而且手裡捏著一支大竹槓。他看見這一支大竹槓,便猛然間悟到自己曾經被打,和這一場熱鬧似乎有點相關。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場,不圖這支竹槓阻了他的去路,於是他又翻身便走,自然而然的走出後門,不多工夫,已在土穀祠內了。
阿Q坐了一會,面板有些起粟,他覺得冷了,因為雖在春季,而夜間頗有餘寒,尚不宜於赤膊。他也記得布衫留在趙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槓。然而地保進來了。
“阿Q,你的媽媽的!你連趙家的用人都調戲起來,簡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沒有覺睡,你的媽媽的!……”
如是云云的教訓了一通,阿Q自然沒有話。臨末,因為在晚上,應該送地保加倍酒錢四百文,Q正沒有現錢,便用一頂氈帽做抵押,並且訂定了五條件:
一明天用紅燭——要一斤重的——一對,香一封,到趙府上去賠罪。
二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