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裡,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裡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里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麼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裡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
得得,鏘鏘!
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
悔不該,呀呀呀……
得得,鏘鏘,得,鏘令鏘!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干,只是唱。“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麼?”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財麼?”
“發財?自然。要什麼就是什麼……”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裡。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穀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臺,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裡。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
“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穀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麼?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開啟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⒊)先搬到土穀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裡,——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只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著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抬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著,想不起什麼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裡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但庵門只開了一條縫,並無黑狗從中衝出,望進去只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