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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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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待過什麼事物,而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吁吁的喘氣,這臺上的鼕鼕喤喤的敲打,紅紅綠綠的晃盪,加之以十二點,忽而使我省誤到在這裡不適於生存了。我同時便機械的擰轉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擠,覺得背後便已滿滿的,大約那彈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處胖開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後無迴路,自然擠而又擠2,終於出了大門。街上除了專等看客的車輛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了,大門口卻還有十幾個人昂著頭看戲目,別有一堆人站著並不看什麼,我想:他們大概是看散戲之後出來的女人們的,而叫天卻還沒有來……

然而夜氣很清爽,真所謂“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著這樣的好空氣,彷彿這是第一遭了。

這一夜,就是我對於中國戲告了別的一夜,此後再沒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經過戲園,我們也漠不相關,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幾天,我忽在無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書,可惜忘記了書名和著者,總之是關於中國戲的。其中有一篇,大意彷彿說,中國戲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於劇場,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遠遠的看起來,也自有他的風致。我當時覺著這正是說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話,因為我確記得在野外看過很好的戲,到北京以後的連進兩回戲園去,也許還是受了那時的影響哩。可惜我不知道怎麼一來,竟將書名忘卻了。

至於我看好戲的時候,卻實在已經是“遠哉遙遙”的了,其時恐怕我還不過十一二歲。我們魯鎮的習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建,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後,抽空去住幾天,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裡。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是樂土:因為我在這裡不但得到優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⑸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許多小朋友,因為有了遠客,他們也都從父母那裡得了減少工作的許可,伴我來遊戲。在小村裡,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我們年紀都相仿,但論起行輩來,卻至少是叔子,有幾個還是太公,因為他們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們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決沒有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而他們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

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蝦是水世界裡的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著鉤尖送到嘴裡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為高等動物了的緣故罷,黃牛水牛都欺生,敢於欺侮我,因此我也總不敢走近身,只好遠遠地跟著,站著。這時候,小朋友們便不再原諒我會讀“秩秩斯干”,卻全都嘲笑起來了。

至於我在那裡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的較大的村莊;平橋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戲,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算作合做的。當時我並不想到他們為什麼年年要演戲。現在想,那或者是春賽,是社戲⑹了。

就在我十一二歲時候的這一年,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橋村只有一隻早出晚歸的航船是大船,決沒有留用的道理。其餘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早都給別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氣惱,怪家裡的人不早定,絮叨起來。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的戲比小村裡的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親卻竭力的囑咐我,說萬不能裝模裝樣,怕又招外祖母生氣,又不準和別人一同去,說是怕外祖母要擔心。

總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戲已經開場了,我似乎聽到鑼鼓的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臺下買豆漿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