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有什麼隨時可以抓住似的。
迷糊時,我會以為她能從空氣裡抓出一條魚。
阿滿倒是經常弄些小指樣大的小魚小蝦來,它們擺在石頭桌子上時已經用稻草燒熟了,他懇求的看著我們,那樣兒真擔心我們嫌棄他,不肯吃他的東西。
我們巴不得呢,幾隻小髒手一下就把石頭上的魚蝦搶個精光,他激動得直搓手,難為情的笑:
“我搞得不夠多,不夠多,如果我再撈久點就好了。”
每次都這樣說,每次都這樣激動,象是他欠我們什麼的。於是,他一直在償還,然而,離償還的目標很遠很遠,彷彿他要償還一輩子。漸漸的,我們心安理得。奇怪,我們從沒有誰和他一起去打魚撈蝦。
阿滿的母親走到哪,常會有一些狗跟在她後面叫,也有一些孩子圍著她跳,編著譏笑她的歌詞,甚至朝她扔石頭。
我就曾經朝她扔過石頭,不過,和多數孩子一樣不敢扔中她。不知為什麼,我討厭她。篷亂乾枯的頭髮下面,她的臉象苦瓜一樣隨時會擰出滴滴苦水。每當我們欺負她時,她便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容,懇求,討好。然而,那笑不能增加我對她的好感。
可是,我沒見她生過氣,罵過人。可我和一些夥伴不理會,以能欺負她為樂趣。
更奇怪的是她還能呱啦出幾句話:
“你們要做毛主席的好孩子,當好革命的接班人,不要被階級敵人利用了做壞事啊。”
她的話很詭異,聽起來很象某種怪鳥在陰慘慘的石頭縫裡呻吟。
快樂有時不止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有時還是建立在別人的懦弱和自己的無恥上的。如果有誰說兒童是天真無邪的,至少我不是,那些扔石頭戲弄她的孩子也不是。用無知這詞也不能解釋我們的無恥。
聽說,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以前的她唱著革命歌曲走路快得象風,人還沒到歌聲就先到了,接著是人和爽朗的笑聲到了。也許是過於亢奮吧,在某年的冬天,她和一幫人唱著歌到山裡面修水利,一不小心就從十來米高的懸崖摔下來,身上的骨頭斷成了幾節。
當她能從床上下地走路時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聽說她曾經是什麼積極分子呢。
我不管什麼積極分子,我在乎的是阿滿的魚蝦,自從阿滿的魚蝦常常擺在那張石頭桌子上後,一段時間內我不再欺負他的母親了。
他的母親經過時,他會凝固不動,雙手用力捏著牌,滿面通紅,偷偷又祈求的望著我們。我們明白他的意思,裝著認真的打牌,不再看向他的母親,更不去作弄她了。
阿滿似乎很感激,輸牌的次數更多了,我們吃上他魚蝦的次數也更多了。
可燕子不高興。
燕子的頭髮總是很整齊,那些烏黑髮亮的頭髮緊緊的貼著她的頭皮,有時,她會在耳朵上梳兩條辮子,有時會在後腦編一條又長又大的辮子。結實而簡潔的臉蛋常常紅得象彩霞,和藍天一樣透明的兩隻眼睛一閃一動的。就是隨便看一眼慢騰騰拉車的疲憊的水牛,水牛都會象剛吃了一捆綠草喝了一桶鹽水似的精神大振,拉得更多更快。
“喏,阿滿,你也吃!”燕子的手靈巧的在那堆香噴噴的魚蝦中間劃分,眨眼間,幾堆均勻的魚蝦擺在了每個人的面前。
那張石頭桌子的功能真多啊,既可以玩遊戲,又可以讓一個又一個人的屁股坐在上面,特別是雞也可以在上面拉屎。現在變成飯桌了,不,比飯桌還厲害,它直接盛著我們渴望的食物。
阿滿紅著臉搓手,樣子很感激:
“不,我不,我不吃,你們吃,我吃了很多了,真的!”
“你吃不吃?你一定要吃!要不你別和我們玩了,啊,你想去我家玩嗎?”燕子說。
我心裡酸溜溜的,望著阿滿覺得他長得實在難看:眼睛雖然大可鼻子頭有鼻屎,衣服雖然比我的乾淨卻只剩下一粒不會發光的佈扣子。
燕子閃亮的眼睛射向我,只聽她溫柔的說:
“小佳哥,你也來的,你象以前一樣一定來的,是嗎?”
我心裡就是有一百桶酸醋剎那間都漏光了,一陣快活的風打著旋從我的身邊經過,我一下子就原諒了阿滿的鼻子頭和他的那粒釦子。
燕子的家在我們孩子中間最響噹噹的:一道高大的竹籬笆圍成一個大大的圈。圈裡一套三間頭的整潔寬敞的泥牆屋子住著她一家五口人,屋子前左右各有一間小屋子,一間屋子有成群的鴨子,另一間養著兩頭餓起來嗷嗷亂叫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