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積極分子們——隊長的親信們,他們吃生產隊倉庫裡的糧食肚子不餓——圍成一個圈,炒豆子[2],撞人。隊長拿著扁擔在我父親腰上打了幾扁擔。我親眼看見的,頭一天開批鬥會我跟著去了。他們逼我父親,叫我父親交出藏下的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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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3)
連著撞了兩天,我父親晚上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一隻眼睛充血,眼睛腫得像桃子。鼻子也淌著血。走路一瘸一拐的。父親跟我說,頂不住了,明天再鬥就交待呢。我說父親:你一交待,人家把苞谷拿走,全家人吃啥?等死嗎?
但父親還是坦白了。隊長帶著人來把苞谷挖走了,連缸都搬走了。
我問父親:現在怎麼辦?
父親說,沒辦法了,我不能叫人打死。
我說,不打是不打了,可是要餓死了!
父親說,我家裡不蹲了,我要飯去。
我問,我妹子怎麼辦?
父親說,我管不了嘍,一點辦法沒嘍。
我說父親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和兩個妹妹怎麼辦?你把妹妹撂這裡,我能有啥辦法?我父親說,沒辦法,我管不了這麼多嘍。他一邊說,就一邊把一床被子捲起來,外邊裹了一塊羊皮,捆好了。他說天一黑他就走。可是這天傍晚我們一家人正在喝蕎皮湯,隊長又進來了,看見行李了,說我父親:何建元,你想跑嗎?你想得好呀!你給我乖乖在家蹲著,你單要是跑,我叫人把你的腿打折呢!
隊長走後,父親就睡下了,就再也沒下過炕。每天都睡著。我和妹妹去拾地軟兒,撅蕨菜杆杆。地軟兒泡軟了和谷衣攙著煮湯喝。蕨菜杆杆剁碎炒熟磨面也燒湯喝;蕨菜面面粗得很,扎嗓子,但沒毒。這樣湊合了幾天,我父親說今晚上就要死了!叫我把他的長衫拿出來,他穿上,然後躺在炕上等死。可是第二天一天他也沒喝湯,也沒死,他就說:
我可能死不了。
他又把長衫脫了,放在箱子蓋上。
就在他折騰活呢死呢把長衫脫了放在箱蓋上的這天晚上,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已經在炕上趴了好幾天了。小妹妹瘦成一張皮了。小妹妹趴著睡,就像一塊破布粘在炕上。就一直那麼趴著,給些谷衣湯她就喝上,不給也不出聲。後來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為谷衣、蕎皮湯喝上後她排洩不下來,掏都掏不出來。
我跟父親說,我妹死了,你把她抱出去吧。父親靠窗根睡著,他也是臉朝下趴著,沒抬頭,說:
放著去。
我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說話,我說,大,妹子沒氣了,硬硬的了,在熱炕上放著能放住嗎?不臭了嗎?臭了怎麼收拾?
父親說,我的娃,你看著你大還能活幾天?
我說,我猜不出你能活幾天,也猜不出我和大妹妹能活幾天,可是人只要活著,就不能和斷氣了的人一搭躺著。那臭哩呀。
我大又說,不等你妹子臭了,我也就早斷氣了。放著去吧。
我又說,我和大妹子還活著哩。
我大不出聲了。
我看指望不著父親,就自己抱,但是小妹妹重得很,——不,不是重得很,是我身子太瓤了——我抱到門口就栽倒了。在臺階上坐著緩了一會兒,再抱……我終於把小妹妹抱到後院的花園裡了,就放進積極分子們挖苞谷挖出來的那個坑裡。我沒力氣埋上我妹妹,就隨便用腳蹬了些土疙瘩下去。
過了一星期,大妹妹突然胖了起來,臉胖得臉盆那麼大,我都認不出她了。
我聽奶奶說過,人餓的時間長了臉要浮腫。我大妹妹浮腫了。人一浮腫腿就沒力了,大妹妹不能跟我去拾地軟兒了。我燒上些地軟兒湯,她喝上半碗,在臺階上躺著曬太陽。
過幾天隊長到我家來,說要播種了,誰下地幹活,給一碗洋芋。
我父親不去。他在炕上趴著,跟隊長說他起不來了。隊長走後我說父親:你哪裡是起不來了,你是不想起。你起來了下地,到地裡混去,幹動幹不動,隊裡不是給一碗洋芋嗎?你就這麼趴著等死嗎?父親說吃一碗洋芋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我說吃一碗洋芋死得慢,不吃死得快。
我父親罵我:你吃去,你吃去!你能活下你吃去,我就等死了。我父親生我的氣呢。他準備下的行李叫隊長沒收了,沒能去要飯,認為是我報告隊長了,我把他攔住了,害得他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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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4)
我就去勞動了。我乾的活是在地裡打囫幾[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