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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的開端?我開始寫詩是在北平,那時正是革命與反帝的浪潮激盪期,酒似乎是激情的酵母,我結識了幾位長我數歲的寫作青年,有時便跟著喝一些不知品味的酒,而我真正喜歡的卻是飲酒時大家激烈的議論,這使我進入一個感性俠情的世界,有時喝多了些,微醺地走在街上,那平時不欣賞的昏黃的街燈,灰暗的房簷,都覺得親切美好。甚至心中盤算,將來如何能為這“美好”的城市和屋簷下住著的善良民眾貢獻犧牲。這已不再是我真實生活的那一生,這酒後的另一生,已放逐了自許、煩憂和私慾,有一晚,我站在街燈下快活地對自己說:“喝酒吧!喝酒的人活一生卻過兩輩子。”

在臺灣讀新竹中學時,學校同學到景色清幽的獅頭山遠足。我詩心一動,便用午餐錢買了一瓶廉價的桂圓酒裝在水壺中。逛了幾座廟宇,大家在山巔午餐,我便站在樹後衝著山水對著瓶嘴喝將起來。樹邊走過一人,赫然是訓導主任也是帶隊的羅富生老師,他卻關心地問我:“你怎麼只喝不吃呢?沒帶便當嗎?”他是我們高階班唯一本省籍的老師,堂堂的相貌,國語說的字字真切。我有點靦腆,又不好意思說出無餘錢買飯,便俱以實告:“這是酒呢!”“酒?什麼酒?”“桂圓酒”,“不可多喝的!來,到這邊!”他走到山旁,首先盤腿端坐在石磯上,又說:“像我這樣坐下。”我便對面盤腿危坐,風吹動我們的頭髮頗有些道場的形象,他沒有責我之意,反而遞給我一塊麵餅,又把酒壺要去也喝了一口。桂圓酒是橘黃清澈的,淡苦卻又濃甜,我忽然想起了這句詩:“兩人對酌山花開”,眼中有些溼潤,羅老師兼教地理,我是他班上成績最優的學生,這不是他對我優寵的理由,而卻是因為文化:酒;師生端坐,對飲傾談,既和諧而又有無比的莊嚴。聽說他曾在二二八事件時保護了辛志平校長一家的安全。羅老師是一位飲者,是一位教育家,更是一位俠客。

酒有興近乎俠,俠生倩近乎詩;詩呈美近乎酒。

這三段過程其實是一舞三步,循衍不息。1952年結識詩人紀弦,我飲酒的段數已可以繫上黑帶了。當時我們常聚飲又寫詩的君子先後有楚卿、拓蕪、沉冬、葉泥、德星、世旭、舒凡、羅馬、瘂弦、辛鬱、一夫、梅新、沙牧、葉珊(楊牧)等,這些飲者中略可以三型分之:一、杜甫型;以飲酒為抒表情誼之用。杜詩云:“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明日重陽酒,相迎自醱醅。”間或亦應審美過程之需要,如:“醉裡從為客,詩成覺有神。”再如:“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酒”一詞常被杜甫嵌入律偶之中,呈出的是靜態美。第二型是李白型,是以整個生命向酒投入,李詩云:“滌盪千古愁,流連百壺飲。”再如:“富貴百年能幾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墳上月,且須一盡杯中酒。”李白酒興之後,俠情大發:“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我們飲者中具此豪與者,以頭角崢嶸的紀弦為首,世旭、舒凡、一夫、沙牧亦不相讓。第三型則為“時社時李型”,因人因地而殊,酒前和和氣氣,一旦迸發,怒指千夫,廟堂為之震撼。

飲酒製造感情事件亦引發解禁現象則十之七八惹人議論:卅年前,有一次是我與瘂弦、戴天三人在基隆碼頭送客,卻提著一瓶土製烈酒沿廊遊走,逢著女郎便各飲一口並吟詩一句致以敬禮,一瓶喝光,不覺醺醺然,而海輪已不知去向,被送的客人覺得失望自是難免。

最“悲壯”的一次則是我與紀弦、世旭參與作家團訪問金門,地主得悉是日是我生日,送來四大瓶紅頭大麴做賀禮,我又買了兩樽。紀弦出生在保定府,與我認同鄉,而身在太武山下,一時家國情濃,四人幹了六瓶,“狂飲高歌”不免“飛揚跋扈”,雖然表現著愛國情懷,同行的作家很多是滴酒不沾之輩,看在眼下大不以為然。最有興致的一次則是在德星婚禮中,我與紀弦、葉珊據椅登高,面向新人,一口氣各幹了一瓶清酒,至今我還聽得見,一口口嚥下咚咚的鼓聲敲著心房,這是我們寫詩的人獻出友情最真的方式,而在喝彩聲中亦被著道學的非議:“狂客!”

在海外飲酒,如果是參加洋人酒會,則多半是機械之飲(在安格爾與聶華苓家例外),像汽車加油一般,可又真的要顧著酒後駕車,酒醉開車是不道德的,微酒之後,頭腦清新如微雨後的空氣,反應判斷異常靈銳,這也是老酒友葉珊所同意的。不幸所謂“微酒”之於我,其量總是有點駭俗,所以離去時總有人以異樣目光看我。在家中飲酒便自在多了,記得在愛荷華的時候,有一陣子摯友沈均生每日來我家小飲,一瓶“強你走者”威士忌兩人平分,兩副廻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