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隊駐紮在一個山村裡,舒先生打聽過,這裡離當初發生高慄營戰鬥的那個地方大約有六十里路。然而這六十里路對他來說卻是那樣的漫長、那樣的艱險。每天,他都在想象著那條路的形狀,穿過多少叢林,跨越多少山巒,經過多少溪流。
四面八方 第七章(20)
想著想著,老先生的淚水就會無聲無息地流淌,就像他想象中的溪流。
平心而論,他不是一個自私的人。舒氏藥行從祖上傳下來,已有很大的基業,始終一脈相承,信奉一個“誠”字。大別山裡遍地都是寶,天麻、皖參、何首烏、凌霄花、紫丁香,還有蟬衣牛黃、鱉甲麝香……日月天地賦予那方水土無窮的寶藏。舒氏藥行作為皖西最大的藥材商家,經營信條一是薄利多銷,二是急人所難。每逢災年,或是旱災,或是洪澇,或是瘟疫,舒家總是捐藥賑米,救民於倒懸。舒家的財富是大別山的,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養之於民。這種長遠的博大的經營胸懷,絲毫沒有影響藥行的發展,反而日漸興隆。人們信任舒家,依賴舒家,有病願意到舒家治,缺藥要到舒家買,薄利多銷贏來細水長流,終至財源滾滾。清朝末年,江淮巡撫姜永昌贈舒家匾額一塊,上書“首善之家”。民國元年,同盟會###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書“妙手回春 山高水長”。抗戰期間,新四軍將領彭雪楓贈舒家錦旗一面,上書“忠厚傳家久 誠信繼世長”十個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權的專員陳向真親筆提匾。可以說,幾十年的風風雨雨,舒家堅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別說在皖西地區,就是整個江淮,像舒家這樣的不倒翁也是絕無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政府海納百川的胸懷,感激新政權領導禮賢下士的作風,嚮往共產黨描述的人民當家做主、萬眾一心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美好前景,所以義無反顧地支援支援再支援,直至把自己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戰場上。
可是,他的大女兒如今卻無影無蹤了。
大女兒不是他最疼愛的。大女兒出生的時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接手管理舒氏藥行,連續幾年輾轉於全國各地參加藥材貿易,採購名貴藥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馬勞頓,方興未艾。等大女兒稍稍大了一點,又爆發了抗日戰爭,他和眾多的熱血青年一樣,義憤填膺,他的弟弟腦子一熱,棄商從軍,考進黃埔軍校,直接跟鬼子幹上了。要不是老父親苦苦哀求他留下來為舒家支撐門面,那時候他也很有可能參加新四軍。他都已經跟彭雪楓手下的參謀聯絡了,但是那個參謀認為,像他這樣的民族資本家的大少爺,要參加新四軍不是小事,必須有老太爺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齡也偏大了一點。那一年他已經三十四歲了。雖然他後來沒有參加新四軍,但是抗戰的事情並沒有少做,舒家多次給彭雪楓的部隊秘密採購、運送藥材,甚至還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糧食。有兩次差點兒被鬼子發現,差點兒送了命。那時候他哪有時間當慈父呢?
直到大女兒十二歲了,從皖西國立高小畢業,他才發現他必須為女兒的學業操心了。他徵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見。宋雨曾勸他把大女兒送到教會中學,先讀英語,以後出國學習西醫。汪尹更也贊同這個意見。但是把這個意思跟老太爺說了,老太爺堅決不同意。老太爺說,什麼西醫?妖言惑眾,異端邪說。女孩子學那洋夷之術非驢非馬。還留洋?那不是往壞裡學嗎?老太爺這麼一說,他就沒有堅持,最後選擇了江淮醫學預科學校,攻習婦科。其實這是個折衷的選擇,因為預科學校的婦科專業此時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後,他讓老三投考教會中學,是瞞著老太爺的。
四面八方 第七章(21)
大女兒學非所用,參軍成了一名軍醫。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是戰爭的需要。好在基礎原理是一樣的,大女兒性情略微急躁,沒有別的愛好,是一個心無旁騖地做學問的人。過去在705醫院,後來在705醫療隊,其醫療技術都是名列前茅的。據說,她在朝鮮戰場上,多次跟汪亦適配合,其水平僅在汪亦適之下,而在三女兒和程先覺之上。
可是,如今她在哪兒呢?
無人之際,舒先生向南眺望,那裡除了白雪皚皚還是皚皚白雪,莽蒼蒼天地一色。而在那無邊無垠的冰雪的覆蓋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時候他幻想著冰雪消融,陽光普照,雲蒸霞蔚,在一片絢麗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兒戴著他給她帶來了厚厚的皮手套,張著兩手,哈著熱氣,喊著爸爸,款款飄來,撲到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