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邏隊從街心匆匆奔過,一會兒就不見了蹤影。程先覺東張西望,確認沒有人跟蹤,這才閃出街角,戴正鴨舌帽,選擇一條小巷,繼續向城南跑。
街上已經很少見到老百姓了,只是時不時地有國軍官兵整隊地奔跑,也有三五一夥零星人員。程先覺估計,這裡面恐怕也有不少官兵跟他一樣,是自謀生路的。
這一路上,又是一驚一乍,左躲右閃,直到個把小時過去,這才心神不定地挨近城南的風雨橋。程先覺留了個心眼,他沒有馬上現身,而是躲在風雨橋北面隆泰糧棧門前的大槐樹後面,遠遠地觀察風雨橋頭的情況,他想看見舒雲舒。但是望穿秋水,程先覺也沒有見到舒雲舒。這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不好的預感,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個時候,舒雲舒怎麼可能出現?他對汪亦適說舒雲舒跟他約會了,當面勸說他投奔解放軍,那完全是戲弄汪亦適的。真實的情況是,他同汪亦適一樣,也是在緊急會議上從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看到那封信的,內容同汪亦適接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樣。他在排隊等待領大洋的那會工夫,就發現了那封信,還沒有來得及回寢室,就被二班的同鄉方得森拉走了。方得森勸說他連夜出走,三十六計走為上,先回六安老家躲起來,看看風聲再說。但是程先覺沒有輕舉妄動。雖然是秋後的螞蚱,還是要蹦躂幾下再說。此時外面的情況不明朗,拔腿一走並非上策。
儘管也有糊塗的時候,但總的來說,程先覺比汪亦適聰明,譬如這一會兒他就突然聰明起來了,突然回過神了,突然明白過來了——既然舒雲舒的信能夠出現在政訓處下發的《為三民主義而戰》裡,並且透過政訓處特工人員之手發到預幹隊學員的手中,說明舒雲舒是解放軍的內線已經不是秘密,舒雲舒的真實身份已經公開了,那麼這時候她還可能留在一片恐怖的皖西城嗎?她還可能出現在風雨橋頭嗎?恐怕她早就遠走高飛了。傳到汪亦適和他手中的信,要麼是舒雲舒遠走高飛之前早就寫好的,要麼就是有人偽造的。那麼,如果是後一種,那就太可怕了。是誰偽造了舒雲舒的信要他們到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如果是解放軍的內線人員,還不是特別可怕。而如果是政訓處那些特工人員搞的,那麻煩就大了。
思路到了這一層,程先覺又出了一身冷汗,左思右想,思前慮後,越想越像,越琢磨這件事情越危險。到了最後,他幾乎斷定了,所謂的舒雲舒的信,就是政訓處搞的把戲,目的就在於引出預幹隊中的動搖分子。沒準政訓處的特工們已經在風雨橋頭佈置了天羅地網,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只要他敢踏上風雨橋頭,轉眼之間就會萬箭齊發,轉眼之間就會千刀萬剮,轉眼之間就會粉身碎骨……
四面八方 第一章(6)
那一瞬間,程先覺的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轉。
程先覺站住了,重新回到大槐樹下。此時真是愁腸百結,絕望填滿了胸腔。他想,也許這就是命吧,往前一步是風雨橋,風雨橋頭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不知道。往後一步是國軍的城防陣地,那裡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多事之秋,戰爭縫隙,個人的進退去留生死存亡,真是難以定奪啊!
然而時間已經不容程先覺繼續三心二意了。就在他第三次縮回到大槐樹下面的時候,冷不丁地看見了一個人影。那個人揹著手,原地站立,正在冷颼颼地看著他。他差點兒沒有叫出聲來,但是他已經沒有辦法叫喊了,一隻手已經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只覺得兩腿一軟,就被人按倒了。
過了好一陣子,程先覺才睜開眼睛。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個揹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人是肖卓然。肖卓然身上那套牛屄哄哄的國軍美式軍服已經不見了,他穿著一身解放軍的土黃布軍裝,腰裡還扎著一根胳膊粗的牛皮腰帶,上面彆著一把盒子槍。帽子似乎小了點,抓住頭皮,就把眼珠子扯大了。綁腿下面是皮鞋,很不雅觀。
肖卓然就那麼凸著眼珠子看著他,笑笑說,啊,是先覺兄啊!又揮揮手對按著程先覺的解放軍戰士說,放開他。
程先覺的腦子像磨盤一樣轉了幾圈,似乎明白了,接到舒雲舒勸說信的人不僅有他,還有肖卓然。程先覺說,卓然兄,你這是——
肖卓然笑笑說,跟你一樣,風雨橋頭棄暗投明啊!
程先覺此刻真是百感交集,看著肖卓然,怔怔地半天做聲不得,沒防著鼻子一酸,嗓子一熱,差點兒就哭出聲來。
肖卓然說,既然來了,那就跟我走吧。
程先覺疑惑地看著肖卓然,又伸頭縮腦地看了看身後那個剛才捂住他嘴巴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