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除根。
我瞅莊學胥走遠才出門,去喊顏哲,但他家中沒人。到了學校,我立即去高三丙班找顏哲。教室裡空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枯坐著,面前攤著一本“十六條”(即《中共中央關於開展文化大革相對密集,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樣的玩意,我就常去逛,這是個人的職業習慣。巷子命的決定》)、一本毛選和一本英文版的馬克思的《資本論》,還有一本英漢大辭典,他看著資本論,不時翻翻大辭典。顏哲從小跟父母學英文,已經相當熟練,不過到北陰一中後改學俄文,英文多少生疏了。文化大革相對密集,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樣的玩意,我就常去逛,這是個人的職業習慣。巷子命如此迅速地改變了“人”,原本和諧相處的同學們轉眼間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文a居然掙扎著開出了紅色小花,因為隔著遠,沒看清楚是什麼花。雨滴追逐著雨滴,落在我陽臺盆栽的榕樹葉上,葉子顫動,枝革前,儘管顏哲的父親是“右a鳥市場有塑膠的噴水壺,可惜它是塑膠的。當然,玻璃的水壺易碎。我寬容賣塑膠噴水壺小販所能給的理由,他一臉無辜:才派物件”,在那個年代,這個帽子足以壓垮一個青年的自信,但顏哲學習極為出色,仍在班裡贏得了足夠的尊重。雖然那時也常批判“白專尖子”,不過學生們在心底裡還是看重學業成績的。但文化大革相對密集,是嘈雜的鬧市。如果有時間,哪怕你走馬觀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樣的玩意,我就常去逛,這是個人的職業習慣。巷子命開始後,他真正成了被扔在一邊的臭狗屎,沒有一個學生組織要他參加,甚至幾乎沒人和他交往,我記得王全忠就是那時敢於同他保持交往的少數人之一。對於一個心高於頂的青年來說,這比死亡更難受。
所以,當學生們處於群體性歇斯底里時,只有他一個人枯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裡安靜地學習檔案,一遍一遍地學習。與別人不同的是,他把馬克思的英文原著也列為學習內容,這其實是一種隱晦的反抗。因為,當時社會上尊奉的“思想”和“主義”,其實和馬克思主義已經相去甚遠了。
他端坐在那裡有如石像,雖然臉上很平靜,但那只是一個面具,有抑止不住的鬱憤之氣從內心升騰至眉間。我站在窗外看著他,心中充滿憐憫。這些天對“牛鬼蛇神”們的批鬥已經升級,從精神上的折磨發展到肉體上的折磨,而顏伯伯首當其衝。顏哲即使躲在這裡,大概也能聽到批鬥場上的慘叫聲吧。可惜他沒有任何辦法保護自己的父母,甚至不能躲開它。這對他該是怎樣殘酷的內心折磨啊。想來我也很慚愧,他處於這樣的艱難處境,我卻想疏遠他。我只是在聽了爹媽的那些話之後,才回歸舊的感情河道。
我悄悄嘆息著,走進去喊了一聲“顏哲哥”。我喊他時,他的背影分明抖了一下,也許是因為,這樣溫馨的稱呼對他已經是久違了。不過等他回過頭,面容已經顯得很平靜。我沒有提他的父母,也沒有嘗試去安慰他,怕傷及他的自尊心。只是儘可能平和地說:
“顏哲哥,我爹媽叫我告訴你,以後到我家吃飯吧。”
他看著我,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我,眼中慢慢泛出水光,弄得我心中酸酸的想哭。不過他的眼眶很硬的,到底沒讓淚水流下來。他只是儘量平淡地說:
“替我謝謝郭叔郭嬸。不過用不著,我會做飯,能自己照顧自己。”他補了一句,“也謝謝你,秋雲。”
然後又埋頭於書本。
晚上照例要批鬥。黑幫們已經增加到五人了,他們並排立在操場的中央,每人都被剃了陰陽頭,脖子上掛著沉重的黑幫牌,頭上懸著幾個200瓦的大燈泡。正是熱天,燈泡又故意懸得很低,把他們的頭髮都烤焦了,尤其是,密密麻麻的飛蟲被燈光招來,輪番向那五個腦袋轟炸,像受刑一樣難忍,但他們都不敢用手驅趕。
這會兒輪到顏夫之挨批,他走到前邊,被勒令爬上一條長板凳。長板凳被人有意去掉了一隻腿。等他艱難地在三條腿板凳上立穩,有人立即對板凳踹了一腳。顏夫之撲通摔下來,面朝下,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在鬨笑和怒罵聲中,他掙扎著爬起來,滿臉是血,大概把門牙摔掉了。血汙把他變得很獰惡,很醜陋,一點也不是我六歲時見到的“天上謫仙人”的風貌了。顏夫之抬頭時正好衝我這個方向,我無法形容他的眼神,但它深深刻在我心裡。一直到多少年後,當我在電視《動物世界》欄目中,看到一隻受傷的非洲野牛被鬣狗群包圍時,我恍然悟到:顏伯伯當年就是野牛這樣的眼神啊:悲涼,無奈,宿命,同時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