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相處,又是我今生最大的幸運。說真的,在破譯界,我還從沒見過像你父親這樣對密碼有著超常敏感的人,他和密碼似乎有種靈性的聯絡,就像兒子跟母親一樣,很多東西是自然相通、血氣相連的。這是他接近密碼的一個了不起。他還有個了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見的堅韌品質,越是絕望的事,總是越叫他不屈不撓。他的智慧和野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兩倍以上。審視他壯闊又靜謐的心靈,你既會受到鼓舞,又會感到虛弱無力。記得我剛入紅牆第一天,我被臨時安排在你父親房間休息,看見四面牆上都打滿了黑色的��,排列得跟詩句一樣有講究,是這樣:
從墨跡的鮮亮看似乎是才描摹過的。
我問這是什麼,你父親說是密碼,是有關破譯密碼的密碼,並讓我試著破解。他看我一時無語,又給我提醒,說上面的話我是聽他說過的。這樣,我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因為他在課堂上說的就是那麼幾句話,我只要簡單地對應一下,就知道是屬於哪幾句。
就是這幾句:
你肯定不是你
我肯定不是我
桌子肯定不是桌子
黑板肯定不是黑板
今天肯定不是今天
陽光肯定不是陽光
這幾句話自他在課堂上說過後,我們幾個學員平時就經常當口頭禪來唸,想不到你父親居然就跟它們默默地生活在一起。後來我知道,你父親每天晚上睡覺前和早上起來,都要做禱告似的把這些話念上幾遍。有時候閒來無事,他就重新描塗一遍,所以它的色澤總是新鮮的。受你父親的啟示,我也照樣做了,在房間四處這樣寫了,每天睡覺、起床都反覆唸叨幾遍,久而久之,我知道,這對一個搞破譯的人來說是多麼重要。
有人問,誰最適合去幹製造密碼的事?回答是瘋子。你可以設想一下,如果誰能照著瘋子的思路——就是無思路——設計一部密碼,那麼這密碼無疑是無人可破的。現在的密碼為什麼說可以破譯,原因就在於造密者不是真正的瘋子,是裝的瘋子,所以做不到徹底的無理性。只要有理性的東西存在,它就有規律可循,有門道可找,有機關可以開啟。那麼誰又最適合幹破譯?自然又是瘋子,因為破譯總是相對於造密來說的。其實,說到底,研製或者破譯密碼的事業就是一項接近瘋子的事業,你愈接近瘋子,就愈遠離常人心理,造出的東西常人就越是難以捉摸、破解。破譯同樣如此,越是接近瘋子,就越是接近造密者的心理,越是可能破解破譯。所以,越是常態的人,往往越難以破譯密碼,因為他們容易受密碼錶面的東西迷惑。密碼的真實都藏在表面之下,在表面的十萬八千里之深,十萬八千里之遠。你擺脫不了表面,思路就不容易打得開,而這對解密是至關緊要的。打個比方說,像下面這兩句話:
你肯定不是你
我肯定不是我
現在我們不妨將它假設為兩種密面。
第一種是——
第二種是——
天上有一顆星
地上有一個人
或者任意其他字面。
試想一下,哪一種更好猜?
自然是前一種,它好就好在表面空白一片,想像空間不受約束。而後一種,雖然你明知表面的意思是蒙人的,但你在扯揭幌子的過程中想像力或多或少、或這或那,總要受它已有的字面意向干擾和限制。而你父親所做的努力,目的就是想達到前一種境界,做到面對五花八門的字面表意,能有意無意地擺脫它、甩掉它。這種無意識的程度越深,想像空間就越是能夠自由拓寬,反之就要受限制。事實上,破譯家優秀與否,首先是從這個無意和有意之間拉開距離的。誠然,要一個“有意”的正常人徹底做到“無意”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只是儘量接近它。而儘量接近又不是可以無窮盡的,因為接近到一定程度,你的“有意之弦”如遊絲一般纖弱,隨時都可能斷裂,斷裂了人也就完了,成了瘋傻之人。所以說,破譯家的職業是荒唐的,殘酷的,它一邊在要求你裝瘋賣傻,極力抵達瘋傻人的境界;一邊又要求你有科學家的精明,精確地把握好正常人與瘋傻人之間的那條臨界線,不能越過界線,過了界線一切都完蛋了,如同燒掉的鎢絲。鎢絲在燒掉之前總是最亮的。最好的破譯家就是最亮的鎢絲,隨時都可能報銷掉。
你父親是眾所公認的最好的破譯大師,他以常人少見的執著,數十年如一日,一刻不停地讓自己處在最佳的破譯狀態——鎢絲的最亮狀態,這本身就是一種瘋子式的冒險。只有瘋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