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頭在腦海中交織,讓他的心一抽一抽的,他悲哀的意識到,說那可憐可恨的陸繡是別人的牽線木偶同時,自己又何嘗不是同病相憐呢?
他發現在這個案子上,自己的手腳都被看不見的絲線束縛住,而線的另一頭,系在嘉靖皇帝的手中,他讓自己去查案,自己就得去查案,不管有多少困難,不管惹到多少人,都得義無反顧;他讓自己停手自己就得停手,不管案子到了哪一步,還有多少疑點,都得乖乖結案。
難道這就叫為師兄報仇?與陸繡的報仇行為比起來,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更有力的人眼中,都是一樣的幼稚可笑,一樣的徒勞無功。
沈默痛恨這種感覺,他來自不同的時代。自我意識無比強烈,對於能否掌握自己的命運無比在意,一直以來也都在為之全力奮鬥,誰知到頭來,還是逃不了任人擺佈的命運,這讓他心中的無力感肆意蔓延,終於把那層看似強大的外殼沖垮……
夜色和病痛讓他不再堅強,他無比想念起若菡和孩子們,這種思念是不能輕啟的,因為會一發不可收拾,如潮水般氾濫起來。到了撓心撓肺的地方,他竟感覺面頰一片冰涼,似乎有什麼液體順著面龐淌到嘴角,有些鹹,有些苦,原來是自己的眼淚。
雖說他並不是流血流汗不流淚的真漢子,也曾幾次潸然淚下,但那都是或感動、或愧疚、或不捨、或同情,全都是為別人所流,像這樣為自己流淚,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難、難、難!做人難。做什麼人都難!農夫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水摔八瓣,這是誰都知道的難;可有幾人會想到,像沈默這樣的大官人,也有著難以言述的苦楚。別人看他少年得志,意氣風發,彷彿得上天之恩寵,便道他該沒有半分憂慮……即使有,也是無病呻吟時,卻壓根不會去體會他在精神和心力上的痛苦……
他的眼淚是宣洩——為了心中的理想,他完全隱藏了個人的喜好,帶著一張微笑的面具,對皇上卑躬屈膝,對上司拼命討好,對不喜歡的同僚,也落力結交,甚至對那些面目可憎的小官吏,也折節下交;日日重複著這種左右逢源的把戲,在開枝散葉的同時,也變得心力交瘁、越來越沒有真摯的情感……除了少年時意氣相投的同窗們,這些年結交的所謂朋友,又有幾個可以訴說衷情,可以生死相托呢?不會超過三個。
他的淚水是疲憊,從進京後不久,他便踏足一個又一個的陰謀、陽謀之中,每天不是算計別人,就是防備著被別人算計,哪怕他心智再高,都能從容應付過去,但上一次鬥爭的壓力。還來不及消減,這次的又來了;這次的還沒有消除,下次的又來了。就這樣層層疊疊累積在一起,讓他的心靈在毫無意識中,便已經負重不堪,薄脆如紙,如果再不停下來歇歇,滋補一下心靈,恐怕在下次考驗來臨時,便會徹底崩潰……
哭吧哭吧,痛痛快快流一回淚,把所有的辛酸疲憊全都哭出來,讓所有的壓力和痛苦全都見鬼去吧!
真正的男人,不是不會流淚,而是在擦乾淚水之後,又能昂首闊步的上路!
第二天一亮,淚痕猶在,人卻已經若無其事。
來伺候他的丫鬟,看到他臉上的溝壑,只以為是夜裡出汗所致,便用溫熱的毛巾輕輕一擦,徹底抹去了痕跡……於是你永遠不知道,在那樣一個冬夜裡。永遠鎮定自若的沈大人,曾經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
擦完身子,感覺清爽一些,但頭依然很重,四肢依然無力,可見身上的寒氣仍然頑固停留,這讓有些躺不住的沈默無可奈何,早飯也沒胃口吃。
這時徐渭端著個陶罐子進來,咧嘴笑道:“沒胃口吃飯,那就喝點稀湯吧。”說著將陶罐擱在桌上,開啟蓋子熱氣騰騰而出。讓丫鬟舀一碗,喂沈默喝下道:“這可是為你特製的,聽我的話乖乖喝一天,保準你晚上就退燒。”
“真的?”沈默將信將疑道:“這裡面是什麼?”
“黃豆、黑豆和綠豆、還有蔥白蔥須,從天不亮就開始煮,”徐渭顯擺道:“怎麼樣,我夠意思吧?”
“你這方子從來哪來的?”他估計徐渭博學多才,指不定從那本書上看的方子。
徐渭卻以為他不放心,不由笑罵一聲道:“知道你這傢伙的命金貴,這方子是從李先生留下的筆記上看到的,這下放心了吧。”
“我不是那個意思……”沈默道:“就是隨口一問。”
“得了,不跟你個病人一般見識。”徐渭大度道:“把這一罐兒連豆子全部吃光喝完。然後蓋上被子發汗,身上的寒氣就沒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