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去很多地方了,真的是這樣。我們去往南方,我們去往北方,我們去往西面,我們回到東面。迷戀遠方不再是虛無縹緲的說法,小的時候我們或許都沒有想過我們有一天可以去很遠的地方,這一天來得總是很突然。
二○○四年的夏天你揹著書包從浦東機場出關,你在那麼多人目光的注視下真的沒有哭,也沒有回頭看,你昂著頭,鎮定地過安檢,也是很驕傲的。我與你認識十多年,從沒見你當著人的面哭過。印象中,只有你去美國前,我們在MSN上面聊起了你當時愛著的男人,我不知道因為什麼狠狠地指責了你,後來你在MSN上面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哭了,其實我也哭了,只是我們都是羞於在對方面前大怒和大喜的人。那個男人後來就成了我小說裡面J先生的原形。
你很喜歡我小說的結尾,我也是,雖然J先生在自己的寫作中殺死了忡忡,雖然他否認自己的愛,一筆抹殺忡忡的存在,但是忡忡的愛太強大,是他根本就無法打倒的。J先生在小說的結尾處寫道:“重重,但願我能夠再次呼喚你的名字,兩個音節,前輕後重。”你喜歡這句話是因為你覺得這句話給整個小說增加了明媚的色彩,使一切不過於悲傷。其實我並沒有過於悲傷,或者說我們的愛和悲傷都應該是巨大而磅礴的,就算是悲傷,也是充滿力量的,我們都不綿軟。
我想我們共同相信的一件事是,因為我們的愛很巨大,所以我們可以自己支撐自己。
而你也與我討論小五的死。最初的時候我並沒有想讓小五死去,我只是想給他一個徹底離開的理由。我對你說,我們的生活中都有過一個像小五這樣的少年,我們愛他,不需要與他見面,不需要與他通電話,只要知道他還生活著,我們就感到我們的愛能夠持續下去。但是我想把這樣的一個精神支柱抽走,我想知道一旦這種與青春期的聯絡被割斷,一旦一個人被硬生生地推往前去,從此沒有了親人與愛,他要如何繼續成長。你到美國兩個月後的一天在部落格裡面寫道:當個人的往事忽然失去重量,就擁有了堅強的力量。我又偷偷地感動了一下。我們都是拼命向前走的人。
我們從未經歷過身邊人的死亡,但是我們經歷過太多的離開,有多少親密的人現在就算是再次坐在一張桌子邊也覺得完全陌生,彷彿我們是兩個被阻隔的人,只能夠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的人從我們身邊走開,走在馬路上再也遇不見了。你問過我:難道是我們倆從來沒有變過麼,為什麼別人都變得不同了,我們卻總變得一樣?
我想,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我總會遇見忡忡的原因,我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如果我們是瑪里奧的話,我們在不同的管道里面走路,我們踩扁不同的蘑菇,越過不同的火坑,但是最後我們推開頭頂的窨井蓋頭,又能夠一起救出公主來了。我們已經不再是兩個十三四歲成天黏在一起的小女生了,我還是生活在上海,你卻已經去了田納西,我們愛著完全不同型別的人,我們的時差是十三四個小時,當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電話的那一頭,我們的生活完全錯了位。有的時候也會懷疑,到底是什麼在維繫著我們的感情,我們曾經擔心彼此疏遠,為此鬧過彆扭,發過脾氣,偷偷哭過。我不停地擔心,擔心這樣辛苦地成長,最後還要在路上把你也弄丟。可是當我寫完這個小說的時候我又放心了,因為你就是忡忡啊,我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
非常感謝你的是,在我寫這個小說的過程中,你都在看。我每寫一部分,都會發給你看,而你反覆地看,看完了我們就在MSN上面通宵地聊,說起Mary,說起小五,回憶起那段有J先生的時光。這是我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最最愉快的時光。很奇怪的是,很多人都在青春期感到孤獨,我卻從來沒有,我只到最近的一年才感到孤獨的存在,我在小說裡面嘗試著描寫孤獨,以及與孤獨作戰。
有的時候我羨慕那些能夠集體工作的人,就好像我們中學裡面參加舞蹈比賽,或者是出小報紙,很多人在一起工作,最後的成果大家共享。而現在我已經離這樣的工作越來越遠了。當我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就閉門不出,坐在沙發床上,終日只是坐著,把沙發床的一角坐到塌陷了下去。常常是從暮色降臨時開始寫,寫到凌晨手指僵直時停止。第二天又是如此,沒有人說話,不出門見人,連電話都沒有。那個焦躁的在寫作中的J先生彷彿就是我自己,我簡直能夠看到他在我的房間裡面呆坐著,或者是玩電腦上面的紙牌遊戲。
所以謝謝你分享了我的寫作過程,當我寫完的時候,我很想擁抱你一下。
你很得意地說:嘿嘿,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