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呵出了一聲嘆,無奈地閉上雙眼,仰靠在了椅背上,“邢歡,你覺得從小到大最苦的是什麼時候?”
“是娘為了替我治病花光了所有銀子,我們不得不靠乞討維生的日子。”邢歡說得很輕鬆,語氣裡聽不出一絲苦。她甚至不記得自己那時候究竟幾歲,但永遠記得那個嚴冬,娘為了不讓她受凍發病,挨家挨戶地跪著討碎炭。
“是嗎?可就連那時候,娘都沒聽你喊過累。”她拉過邢歡,抬手替她整理起微亂的髮絲,“你應該知道娘為什麼千里迢迢趕來京城吧?”
“嗯。”不用說她也知道,無非是勸她打磨脾氣吞下任性,留下來。
“有些話我對你說過很多遍了,這是最後一次說,你自己決定。娘希望你留下,是因為這些年若不是老夫人,你早就死了,點滴之恩湧泉相報,難得老夫人那麼喜歡你,一心想要你為趙家莊開枝散葉。可是娘只有你這一個女兒,倘若這日子過得實在不順心,娘帶你走。”
“那老夫人那邊……”
“不打緊,我們回家,繼續放羊,不用再理別人。往後日子,娘陪著你,讓你……快樂些。”
邢歡清楚感覺到娘帶著些微的哽咽,那哽聲似乎吞沒了一些字,娘想說的是讓她走得快樂些吧?猶豫了片刻後,她用力點頭,不停地點,彷佛瞧見大片大片的草原,軟軟的羊圍著她“咩咩咩”地叫。
聽起來好像一切都挺圓滿的,只是她隱隱總覺得有一絲遺憾,心彷佛空了一塊,缺失的究竟是什麼?邢歡想不明白。
“好了,出去散散心吧,過些天我們就起程。”
“好。娘,趕了那麼多天路,你也好好休息。”她笑得開懷,唇齒間卻瀰漫著苦苦的味道。
散心吶,她也好想去散心,來了那麼久,都沒好好逛過京城,可是……一個人只會把心越散越陰霾吧。回頭想想,才頓覺自己好可悲,連個可以一塊上街的朋友都沒有。
*
驕陽如金,茶館臨窗的褐黑桌椅被烘曬得發燙,鮮少有人問津。
可還是有那麼些另類人士偏是愛挑這考驗人耐心的位置,比如——趙靜安。
他支著頭靠在窗欞邊,眼神渙散,用旁人的眼光看來就是有些微的痴呆症狀,只是他自己似乎很享受這種狀態,嘴角的笑容在不斷加深,捺出兩卷梨渦。
上一回攔住她時,也是這家茶館這個位置,就連門口那個賣香蕉的攤位都沒變。黃澄澄的香蕉,像她微微上翹的嘴角。
回想那時,他竟然還蠢到想要幫她抓回相公的心。
靜安想不通,天下那麼大,為什麼偏要在那段日子跑來京城?
為什麼那天就要跑去群英樓湊熱鬧?
為什麼那日要多管閒事地攔住她?
歸根究底,只有一句話——為什麼偏偏是她?
“阿彌陀佛,施主,孽緣啊。”
沉重的嘆息聲從他對面傳來,靜安眼珠斜了斜,輕哼,“麻煩請閉嘴。”
“施主,老衲一直都知道你荒淫無道,哎……沒想到出家後反而變本加厲了。原來讓你不顧一切也要還俗的女人,竟然是你弟妹。你說,師父要是知道你現在這般生不如死,心裡會不會好過一點?”
“老禿驢,閉嘴,謝謝。”夠了,他已經很不想接受這個事實了,這死和尚要是還有點出家人的善心,就不該三番兩次地提醒他。
“閉嘴可以。不過,容老衲問一下,施主特地把老衲叫出來,就是為了表演思春嗎?”
“你不覺得需要跟我解釋下你是怎麼又跟我娘勾搭上的嗎?作為一個勸我斬斷情絲的老禿驢,你這樣做對得起每年捐香油錢的香客們嗎?”
“老衲只是想你了。”
“嗯?是想我娘吧。”他薄唇一揚,完全不留面子地點穿真相。
這樣一想,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師兄堅持要帶著十七銅人護送他還俗了。
“再怎麼說,老衲到底是你師兄,你怎麼可以這樣汙衊老衲……”他嘟嘴了,扭捏了,撒嬌懷春狀地捧住臉頰,話鋒一轉,“師弟,你說,如果你連自己弟妹都不放過,那老衲是不是也可以打個申請還俗,繼續追你娘?反正你爹那個短命鬼死了……師弟,你給點回應好嗎?老衲一個人說很累……”
這兒沒外人,老和尚難得肆無忌憚地放下大師架子,剖析下這些年來藏在心底的遺憾,可他家師弟一點情面都不留,不僅是隻顧著看著窗外恍惚,還突然冒出句極不和諧的話,“喂,給我串香蕉,要爛一點發黑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