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想自拔,而是人在其中,心不由己。
人是聰明減福壽,從來薄福送傾城。人若放得開?看起來會不會比較幸福?
挑燈坐,坐久憶年時。薄霧籠花嬌欲泣,夜深微月下楊枝。催道太眠遲。
憔悴去,此恨有誰知?天上人間俱悵望,經聲佛火兩悽迷。未夢已先疑。
——《望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趙秀亭《納蘭叢話》(續):“性德有雙調《望江南》二首,俱作於雙林禪院。……此二詞,顯然為悼懷盧氏之作。其可怪者,何為屢棲佛寺?又何為每至佛寺輒生悼亡之感?久久尋思,始得恍然,蓋盧氏卒於清康熙十六年(1677年)五月,葬於十七年七月,其間一年有餘,靈柩必暫厝於雙林禪院也。性德不時入寺守靈;遂而有懷思諸作。《望江南》第一闋有‘暗飄金井葉’句,當為清康熙十六年(1677年)秋作;第二闋有‘憶年時’句,則必作於清康熙十七年(1678年)。據《日下舊聞》、《天府廣記》等載,雙林禪院在阜成門外二里溝,初建於萬曆四年。”(引自1998年第4期《承德民族師專學報》)
容若宿於寺舍僧房,不但不能遺忘世俗情孽,反而在清淨中更勾起對亡妻的刻骨懷念,他的“有感”並非一朝踏破情關。而是在這種似悟非悟的心灰意冷中繼續自我深陷,對前情更不能忘。
夢江南(3)
據1961年發現的納蘭致好友張純修的手簡中寫道:“亡婦靈柩決於十七日行矣,生死殊途,一別如雨,此後但以濁酒澆墳土,灑酸淚以當一面耳。嗟夫悲矣!”可知盧氏落葬以後,容若的心情並沒有平復的跡象。
第二闋亦寫自己禪院枯坐,時日飛轉,已是翌年,耳聽得秋風秋雨消磨,心裡前塵舊事如燈影飄搖。被禪鍾經聲驚動。耳中所聽,眼中所見都是悽迷情景,更增添了惆悵。內心似悟非悟,像站在秋風原野上一片荒蕪迷惘。全詞意境語調如杜鵑啼血,聲聲切切淒涼到叫人不忍卒讀。
程垓《滿江紅》詞中有“薄霧籠花天欲暮,小風吹角聲初咽”之句,容若將“天欲暮”改作“嬌欲泣”傳神而生動,把薄霧下沾露的花枝那股嬌怯可憐,彷彿美人帶淚的樣子活現紙上。明寫物,暗為寫人,此三字之易,已重造一番意境。
“未夢已先疑。”一句詞到,意到,然,詞未盡,意也未盡,是此詞筋骨。
禪語梵音間,前塵舊事中,燈下思量著,我覺得心裡似輕似重,這一生際遇似真似假。
若是血肉相連的愛,一個人的離開,會讓另一個人隨之萎謝。
你離開,我衰敗,心花零落,落地成灰。
減字木蘭花(1)
燭花搖影,冷透疏衾剛欲醒,待不思量,不許孤眠不斷腸。
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銀漢難通,穩耐風波願始從。
【情一諾】
古人比現代人更更重承諾,《史記…季布傳》記:“楚人諺雲:得黃金百斤,不如季布一諾。”季布一諾千金,殺頭不改還可以說的俠客行經,《後漢書…逸民傳…韓康》又載:“常採藥名山,賣於長安市,口不二價,三十餘年。”韓康只是個採藥賣藥的,卻如此有個性和原則,說言不二價就言不二價,而且還三十多年不改。誠然,這不符合商業社會市場經濟的規律,也是在古代小農經濟才能發生的事情,如果是在現時,韓康只有兩個下場:因為個性突出而被炒紅,成為商界奇蹟,更多的可能性卻是,他被市場規律無情淘汰,沒人買他的帳,最後無辜餓死。
諾言很重要,人無信不立,我們都知道。然而像行入陌生莽野森林周圍環境斑斕反覆,危險重重,已經不能再輕易舉步和相信人了。信任和被信任之間關係斷裂,情感疏失,一點一點滴盡。對事的態度如此,對人對情感的態度,莫不如此,罅隙巨大,最後我們變成沒有熱血的人。
讀《飲水詞》會感覺到脈脈的溫情流動,一個生活在三百多年前的男子,在他的詞章中不倦不悔的傾訴對感情的執著,對友情的堅定,像一道道療傷的溫泉湯藥,溫暖了,喚醒了,我們冰封的情感。
茫茫碧落,天上人間情一諾,這是多麼天真而叫人欣喜的話。在幾百年前,會有女子相信這句承諾,也會有男子願意說出這種承諾,兩人相待一生。而現在,且不說無人會說這樣傻話,即使有人說,過了十六歲的我們就不會相信了,世事多變且涼薄,你能堅守都不代表我亦可以同樣。感動歸感動,感慨歸感慨,我們到底不會許諾,生活教會我們現實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