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去後,子春嘆道:“我受了親眷們許多訕笑,怎麼那老者最哀憐我的,也發起說話來。敢是他硬做好漢,送了我三萬銀子,如今也弄得手頭幹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著那一個搭救。”正在那裡自言自語,豈知老者去不多遠,卻又轉來,說道:“人家敗子也盡有,從不見你這個敗子的頭兒,三萬銀子,恰像三個銅錢,翣翣眼就弄完了。論起你恁樣會敗,本不該賙濟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誰賙濟你的?你依舊飢寒而死,卻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還只是廢我幾兩銀子不著,救你這條窮命。“袖裡又取出三百個銅錢,遞與子春道:”你可將去買些酒飯吃,明日午時仍到波斯館西廊下相會。既道是三萬銀子不勾用度,今次須送你十萬兩。只是要早來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
且莫說那老者發這樣慈悲心,送過了三萬,還要送他十萬,倒也虧杜子春好一副厚麵皮,明日又自去領受他的。
當下子春見老者不但又肯賙濟,且又比先反增了七萬,喜出望外,雙手接了三百銅錢,深深作了個揖起來,舉舉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徑到一個酒店中,依然把三百個錢做一垛兒先遞與酒家。走上酒樓,揀副座頭坐下。酒保把酒餚擺將過來。子春一則從昨日至今還沒飯在肚裡,二則又有十萬銀子到手,歡喜過望,放下愁懷,恣意飲啖。那酒家只道他身邊還有銅錢,嗄飯案酒,流水搬來。子春又認做是三百錢內之物,並不推辭,盡情吃個醉飽,將剩下東西,都賞了酒保。那酒保們見他手段來得大落,私下議道:“這人身上便襤褸,到好個撒漫主顧!”子春下樓,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瞭酒錢去。”子春只道三百錢還吃不了,乃道:“餘下的賞你罷,不要算了。”酒家道:“這人好混帳,吃透了許多東西,到說這樣冠冕話!”子春道:“卻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徹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說得好自在!難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兩下爭嚷起來。
旁邊走過幾個鄰里相勸問:“吃透多少?”酒家把帳一算,說:“還該二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幾萬,恁般著忙!原來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數了撒開。”子春道:“卻恨今日帶得錢少,我明日送來還你。”酒家道:“認得你是那個,卻賒與你?”杜子春道:“長安城中,誰不曉得我城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莫說這二百文,再多些決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寫個票兒在此,明日來齲”眾人見他自稱為大財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內中有個聞得他來歷的,在背後笑道:“原來是這個敗子,只怕財主如今輪不著你了。”子春早又聽見,便道:“老丈休得見笑。今日我便是這個嘴臉,明午有個相識,送我十萬銀子,怕道不依舊做財主麼?”眾人聞得這話,一發都笑倒了,齊道:“這人莫不是風了,天下那有送十萬銀子的?相識在那裡?”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萬廿萬,只還了我二百錢走路。”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賞了你兩把,今日卻一文沒有。”酒家道:“你是甚麼鳥人?吃了東西,不肯還錢!”當胸揪住,卻待要打。
子春正摔脫不開,只聽有人叫道:“莫要打,有話講理。”
分開眾人,捱身進來。子春睜睛觀看,正好是西門老者,忙叫道:“老翁來得恰好!與我評一評理。”老者問道:“你們為何揪住這位郎君廝鬧?”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錢酒,卻要白賴,故此取索。”子春道:“承老翁所賜三百文,先交付與他,然後飲酒,他自要多把東西與人吃,幹我甚事?今情願明日多還他些,執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說誰個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錢後飲酒,如何多把與他吃?這是你自己不是。”又對子春道:“你在窮困之鄉,也不該吃這許多。如今通不許多說,我存得二百餞在此,與你兩下和了罷。”袖裡摸出錢來,遞與酒家。酒家連稱多謝。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無可為報。若不相棄,就此小飲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日擾你罷。”向眾人道聲請了,原復轉身而去。子春也自歸家。
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貧窘之中,並無一個哀憐我的,多虧這老兒送我三萬銀子,如今又許我十萬。就是今日,若不遇他來周全,豈不受這酒家的囉啅。明日到波斯館裡,莫說有銀子,就做沒有,也不可不去。況他前次既不說謊,難道如今卻又弄謊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徑的投波斯館來。只見那老者已先在彼,依舊引入西廊下房內,搬出二千個元寶錠,便是十萬兩,交付子春收訖,叮囑道:“這銀子難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