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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存。那座小廟在“文革”初期即被夷為平地。

新建的娘娘廟;殿堂巍峨;紅牆黃瓦。廟前甬道兩側;擠滿賣香燭、泥娃娃的攤位;攤主高聲叫賣;招徠遊客:

“拴個娃娃吧!拴個娃娃吧!”

其中有個身披黃袍、頭剃禿瓢、看上去像個和尚的攤主。他敲著木魚兒;有板有眼地喊叫著:

拴個娃娃帶回家;全家高興笑哈哈。

今年拴回明年養;後年開口叫爹孃。

我的娃娃質量高;工藝大師親手造。

我的娃娃長相美;粉面桃腮櫻桃嘴。

我的娃娃最靈驗;遠銷一百單八縣。

拴一個;生龍胎;拴兩個;龍鳳胎。

拴三個;三星照;拴四個;四天官。

拴五個;五魁首;拴六個;我不給;怕你媳婦噘小嘴。

……

聲音十分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王肝。他正向幾個看上去像日本或韓國的女人推銷泥娃。我正猶豫著是否該拉著小獅子走開;以免故人相逢;生出感傷;令大家都不自在;但小獅子卻掙脫手;徑直奔王肝而去。

馬上我就知道她不是奔王肝而去;而是奔王肝攤上的泥娃娃而去。王肝沒有吹牛;他攤上賣的泥娃娃;果然與眾不同。旁邊那些攤上的泥娃娃一個個色彩豔麗;不論是男娃還是女娃;都是一個模樣。但王肝攤上的娃娃;色彩自然深沉;而且是一娃一模樣;一娃一神情;有的生動活潑;有的安然沉靜;有的頑皮滑稽;有的憨態可掬;有的生氣撅嘴;有的張口大笑。我一看也就明白;這的確像我們高密東北鄉泥塑大師郝大手的作品。——郝大手1999年與我姑姑結婚——他的泥娃娃;從來都是他自己用那種保持了幾十年的獨特方式銷售;怎麼可能交給王肝叫賣呢?——王肝呶呶旁邊攤位上那些泥娃娃;對那些女人們低聲介紹著:那些貨確實便宜;但那是用模子刻出來的;我的貨貴;卻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工藝大師、泥娃王秦河閉著眼捏出來的。什麼叫栩栩如生、吹彈可破?王肝拿起一個咕嘟著小嘴、彷彿生氣的小泥孩說;法國杜莎夫人的蠟像;與我們秦大師的作品比起來那就是一堆塑膠。萬物土中生;懂不懂?女媧摶土造人懂不懂?土是最有靈氣的。我們秦大師用的泥土是專門從膠河河底兩米深處挖上來的;這是三千年沉澱下來的淤泥;是文化的淤泥歷史的淤泥。挖上來這淤泥;放在太陽下曬乾;放在月光下晾透;讓它們接受了日精月華;然後放在石碾上碾碎;再用太陽冒紅時取來的河心水和月亮初升時取來的井中水和成泥巴;用手揉一個時辰;用棒槌敲一個時辰;一直將那泥巴團弄到麵糰一般;這才能動手製作。——而且我要告訴你們;我們秦大師;每捏好一個泥孩;都會在它的頭頂用竹籤刺一個小孔;然後扎破自己的中指;滴一滴血進去。然後糅合小孔;將泥孩放置在陰涼處;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這才拿出調色上彩;開眉畫眼;這樣的泥孩;本身就是小精靈——我不瞞你們說;你們聽了也不要害怕——秦大師的泥娃娃;每當月圓之夜;都能聞笛起舞;一邊跳一邊拍巴掌一邊嬉笑;那聲音;就像從手機裡聽到的說話聲;雖然不大;但非常清晰;如若不信;您拴幾個回家看看;如若不靈;您拿回來摔在我的攤子前——我相信您捨不得摔;您會摔出他的血來;您會聽到他的哭聲——在他的一通忽悠下;那幾位女遊客各買了兩個泥娃娃。王肝從攤下拿出專用的包裝盒;為她們包裝好。女遊客高興而去;這時;王肝才來招呼我們。

我想他其實早就認出了我們;他即便認不出我;也不可能認不出苦苦追求了十幾年的小獅子啊。但他就像猛然發現我們似的驚叫著:

“啊呀!是你們兩位啊!”

“你好啊;老兄!”我說:“好多年不見了。”

小獅子對他微微一笑;嘴巴里嗚嚕了一聲;沒聽清她說什麼。

我與他用力握手;然後放開;互相讓煙;我抽他一支“八喜”;他抽我一支“將軍”。

小獅子專注地觀賞著那些泥娃娃。

“早就聽說你們回來了;”他說;“看來真是‘走遍天涯海角;還是故鄉最好’啊!”

“正是;狐死首丘;葉落歸根嘛。”我說;“不過也幸虧碰上了好時代;退回去幾十年;想都不敢想。”

“過去;人都在籠子裡關著;不在籠裡關著;脖子上也有繩子牽著;”他說;“現在;都自由了;只要有錢;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啦;只要不犯法就行。”

“一點也不假啊;”我說;哥們;你可真能忽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