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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栩栩如生。

王肝悄悄告訴我們;大師幾乎每天都這樣坐著發呆;有時夜裡也不上炕睡覺。但他會像機器一樣定時地糅合案板上的泥巴;使他們始終保持著均勻柔軟的狀態。大師有時候枯坐一天也捏不出一個孩子;但真要捏起來;速度非常之快。我現在既是大師作品的經銷者又是大師的管家。王肝說;我終於找到了一件最適合我的工作;就像大師終於找到了他合適的工作一樣。

王肝說;大師對生活的要求很低;端到他面前什麼;他就吃什麼。當然;我會把最有營養、最有利於健康的食品買給大師吃。大師不僅僅是我們東北鄉的驕傲;也是我們全縣的驕傲。

王肝說;有一天半夜裡;突然發現炕上沒有了大師;慌忙開燈尋找;工作臺前沒有;院子裡也沒有;大師哪裡去了呢?我嚇出了一身汗;大師真要出了事;那可是我們東北鄉的巨大損失。縣長帶著文化局長、旅遊局長到這個院裡來過三次啊。你們知道縣長是誰嗎?就是咱們那位老縣委書記、在咱們高密東北鄉吃過苦頭、對我們姑姑有那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關係的楊林的小兒子啊。這小夥子名叫楊雄;一表人才;雙眼如電;牙齒潔白;身上散發著一股高階香菸的氣味;據說是從德國留學回來的。他第一次來確定了這飼養棚不拆;第二次來請大師去縣裡參加宴會;大師抱著拴馬樁;像當年那些寧死不結紮的男人一樣拒絕前往;第三次縣長給大師送來了一塊牌子和民間工藝美術大師的證書。王肝從牛槽裡找出那塊鍍金的銅牌子和那本藍色絨面的證書給我們看。王肝說;當然;郝大手也有這樣一塊牌子和這樣一本證書;縣長也請過郝大手去縣裡赴宴;郝大手當然也不會去赴這種宴席;他如果去赴這種宴席他就不是郝大手了。——越是這樣;越讓小縣長對我們高密東北鄉這兩位高人刮目相看了。——王肝從口袋裡摸出了一疊名片;從中找出了三張;說;你們看;他每來一次就給我一張名片;他說;老王;高密東北鄉乃藏龍臥虎之地;你老王也是個人物呢!我說我半生落魄;劣跡斑斑;除了鬧了一場臭名昭著的戀愛;別的一無所成;現在;靠耍嘴皮子賣泥娃娃度日。你們猜他怎麼說?他說;能用半生精力鬧一場戀愛的人;本身就是傳奇人物。你們高密東北鄉已經出了不少奇人;怪人;我看你也是其中之一。這個傢伙;是絕對的新型官員;與我們往常見過的官員絕不一樣。下次他來了;我給你們引見一下。他分配給我的任務;就是照顧好大師的生活;保證大師的安全。所以;當我深更半夜裡發現大師沒了蹤影;頓時冷汗涔涔而下。大師要有個三長兩短;我如何向縣長交代?我呆坐鍋灶前;看到月光如水;漫進屋來。灶後的暗影裡;兩隻蟋蟀發出清晰的叫聲;透出幾絲淒涼之意。這時;我聽到從馬槽中發出一陣冷笑。我蹦起來;往馬槽裡一看;原來大師仰面朝天躺在裡面呢。馬槽太短;他的雙腿像練瑜伽神功一樣疊在一起;雙手疊放在胸前。他神態安詳;面帶笑容;細一看人在酣眠;那笑聲竟是他自夢中發出。你們也許知道;高密東北鄉這幾個天才人物;都患有嚴重的失眠症;王肝雖然只能算半個天才;但王肝也失眠!不知二位是否失眠?

我與小獅子相對一望;繼而搖頭。我們不失眠;我們的腦袋一捱到枕頭;鼾聲就會響起;所以我們不是天才。

失眠的未必全是天才;但天才幾乎都失眠。王肝道。姑姑的失眠症已經聞名鄉里;深夜時分;萬籟俱寂;曠野裡常常會響起沙啞的歌唱聲;那就是姑姑在歌唱。姑姑去夜遊;郝大手就捏他的泥娃娃。他們倆的失眠是週期性的;隨著月亮的盈虧而變化。月光越亮時;他們失眠愈重;月亮退隱時;他們即可入眠。所以那位滿腹錦繡的小縣長給郝大手的泥娃娃命名為“月光娃娃”;他曾指派縣電視臺的人來錄製過郝大手在明月皎皎之夜;藉著月光捏製泥娃娃的情景。你們沒看過這節目吧?沒有看到;不用遺憾;這是小縣長親自抓的一個系列欄目;名叫“高密東北鄉奇人”。這欄目的開場鑼鼓就是郝大師的“月光娃娃”;第二期就是“馬槽中的大師”;第三期就是“一個出口成章的奇人”;第四期是“蛙鼓聲中的歌唱者”;如果你們想看;我一個電話;電視臺就會把光碟送來——尚未剪輯的原始碟——我還會向電視臺提個建議;讓他們為你們夫妻做一期節目;題目我都想好了:迷途知返的遊子。

我與小獅子相視而笑;知道他的話已經進入藝術創作境界;不必揭穿他;何必揭穿他?且聽他說下去。

他說;失眠多年的大師終於在馬槽中睡著了;睡得深沉;猶如無憂無慮的嬰兒;就像多年前那個躺在木製馬槽裡順河飄來的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