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禽走獸的無限憐憫之情,使杜甫能夠吟出“沙頭宿鷺聯拳靜,船尾跳魚撥刺鳴”這樣的詩句。這裡,我們看到了中國詩歌最為有趣的地方——體恤,把鷺鳥的爪子稱作“拳”,這已不僅是一種文學上的隱喻,作者把自己與這些生物等同了起來,他很可能自己也有握緊拳頭的感覺,並希望讀者來與他分享這種情感上的體察與悟性。這兒看不到科學家毫釐不爽的細緻觀察,而只是詩人出於愛心的敏銳感覺,像情人的眼睛一樣敏銳,像母親的直覺一般可靠而正確。這種體恤,與大千世界共享人類情感,無生物體在詩中變為有生物體,苔蘚得以“攀登”門前的石階,草色可以“走入”窗簾。這種詩的幻覺正因為是一種幻覺才被中國人直覺地感受到,它如此頻繁地出現,以致構成了中國詩歌的本質。比擬不復為比擬,而成為詩的真實。一個人總得或多或少地融化迸自然並被陶醉才能寫出下列吟詠荷花的詩句。下面這首詩使人想起海涅:
〖水清蓮媚兩相向,鏡裡見愁愁更紅;
秋羅拂水碎光動,露重花多香不銷。〗
我們已經介紹了中國人詩歌技巧的兩個方面——情與景的處理,這使得我們能夠理解中國詩歌的精神及其在我們民族文化上的價值。這種文化上的價值分為兩大類,與中國詩歌的兩大類相符:(1)豪放詩,亦即浪漫、放縱、無所顧忌、放縱情感的詩歌,表達對社會束縛的反抗,教誨人們去博愛自然;(2)婉約詩,遵守藝術的限制,仁慈、順從、怨而不怒,教誨人們知足常樂,熱愛眾生,尤其憐憫貧困受迫的人,並且厭惡戰爭。
第一類詩人可以包括屈原(公元前343~前290),田園詩人陶淵明、謝靈運、王維、孟浩然(689~740)、瘋僧寒山(公元900年左右)。第二類包括以杜甫為代表的一些人,有杜牧(803~852)、白居易(772~846)、元稹,以及中國最偉大的女詩人李清照(1081~1141?)。當然,不可能有嚴格的劃分。此外還可以有第三類,即多愁善感的詩人,如李賀(李長吉,790~816)、李商隱(813~858)及其同時代的溫庭筠和陳後主(553~604)、納蘭性德(滿族人,1655~1685),他們多以愛情詩著名。
第一類詩人的最好代表是李白。杜甫曾經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李白是中國行吟詩人中的王子,酣歌縱酒,敬畏官場,與月為伴,酷愛山川,並且總是壯志滿懷:
〖手中電曳倚天劍,直斬長鯨海水開。〗
李白的浪漫主義以他的死——醉後伸手去撈水中之月,跌落水中——而告終。好極了,穩重而無動幹衷的中國人有時竟會到水中撈取月影,從而詩一般浪漫地死去!
中國人熱愛大自然,這種熱愛構成了他們生命的詩歌,這種熱愛又從他們充盈的心靈流露到文學上去,這很不錯。這種熱愛教會中國人去熱愛花鳥,這種對花鳥的熱愛比其他民族也要普遍得多。我曾經看到一群中國人在圍觀一隻籠中之鳥並興奮異常,頗有些孩子氣,性情也變得好了起來。他們都感到了自己的放浪,打破了陌生人之間的樊籬,這也只是因為有一件共同愛好的客體存在,才能成為可能。對田園生活的崇尚渲染了整個中國文化,今天的官員和學者談及“歸田”,總認為它是上策,是生活的所有可能性中最為風雅、最為老練之舉。這種時尚如此之風靡,以至即使是最為窮兇極惡的政客也要假裝自己具有李白那樣的浪漫本性。事實上,我覺得他可能也真會有這樣的感情,因為他畢竟是中國人。作為一箇中國人,他知道生活的價值。每當深夜,他推窗凝望滿天墾鬥之時,幼時學過的詩句便會湧上心頭: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
對他來說,這是一種祈禱。
第二類詩人的最好代表是壯甫,他具有一種無聲的幽默,一種謹飭,一種對窮人、對被壓迫的人們的憐憫,還有對戰爭不可遏制的痛恨。
中國有像杜甫和白居易那樣的詩人,他們用美來表現我們的悲哀,使我們對人類產生一種同情心,這也很不錯。杜甫生於一個政治混亂、盜匪蜂起、戰亂頻仍、四處饑饉的時代,就像我們現在的時代一樣,他寫道: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相似的調子,可見於謝枋得的《蠶婦吟》:
〖子規啼徹四更時,起視蠶稠怕葉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