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仁慈就要受到後人的熱情讚賞,因為它是無償給予的。有千萬個這樣的事例,人民圍著一位剛剛離任的,坐在轎子中的長官,跪在地上,眼裡浸滿了感激的淚水。這就是中國人感恩戴德最好的證明,是中國官吏所施恩惠的最好例子。人民只知道這是恩惠,不知道這是中國官吏們應該做的事。
在這種氣氛中產生的恩惠,它來自當權者和需保護者之間的私人關係。然而,它可以取代法律,事實也往往如此。一箇中國人被捕了,或許是錯捕,他的親戚本能的反應不是去尋求法律的保護,在法庭上見個高低,而是去找長官的熟人,去求他的“恩典”。由於中國人非常重視個人關係,重視“情面”,這個去求恩典的人如果“面子”足夠“大”,他的說情往往能夠成功。這樣,事情總是很容易,比那耽延時日的官司花錢要少得多。於是,在權勢者、富人、有關係的人與那些不太幸運的、沒有關係的窮人之間產生了一種社會的不平等。
幾年前,在安徽有兩位大學教授,不小心說了幾句不當說的話,其罪責微不足道到荒謬的地步。就這樣,他們冒犯了當局,被抓去監禁了起來。親戚沒有什麼好法子,只得到省會去向該省的最高軍事長官乞求“恩典”。另一方面,同一省裡的一些年輕人,因賭博被當場抓獲。因為他們與省裡某一有勢力的團體有關係,他們不僅獲釋,而且還到省會去要求解僱那些抓他們的警察。兩年前,揚子江畔某城市的警察搜查了某鴉片館,並將其所截鴉片沒收。然而,某地方要人的一個電話,警察局就不得不為自己的失札而道歉,並且在警察的護送下將鴉片送回。一位牙醫曾為一個很有權勢的將軍拔了一次牙。將軍大悅,授了一個頭銜給他,所以他的一生就可以享受一點將軍的榮譽。有一次,某部的電話員請他接電話,直呼了他的姓名,而沒有稱呼他的頭銜,他來到部裡,找到了那位電話員;當著軍事參謀部成員的面,扇了電話員的巴掌。1934年7月在武昌,一位婦女因為天熱穿短褲睡在戶外而被捕,監禁幾天之後便死去了。這位婦女原來是位官太太,那位警察於是被槍斃了。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報復是甜美的。然而,並非所有可能被捕的婦女都是長官的妻子。結果就不總是甜美的報復。儒家是贊成這樣做的。遠在《禮記》中,就有這樣的說法:“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於是,恩惠就成了社會等級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邏輯上必然導致儒家“仁政”的理想,即由講情面的仁人君子所管理的父母政府。老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①他講的難道不對嗎?孔子天真地認為國家有足夠的仁人去管理人民,他顯然計算失誤了。在人類生活的田園式質樸階段,這種理論可以行得通,然而在當今飛機和汽車的時代,這種理論註定要失敗,它已經悲慘地失敗了。
『①據考,此言出於莊子之口,林誤。』
如前所述,這種現象引起的唯一可稱道的後果是特權和貴族階層的消失。這又將我們帶到命運這個題目上來。使這種明顯的社會不平等得以延續的因素是:沒有誰會永遠被踩在腳下,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經常調換位置。我們中國人相信人總有出頭之日,“天理迴圈”。如果一個人有能力,有韌性,有雄心,他就可能升遷,爬得很高。誰知道呢?一個豆腐商的女兒很可能突然被一個有權勢的官員和陸軍上校看中,他的兒子可能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當上了市長的看門人。一位屠夫的女婿,本來是一箇中年鄉村教師,現在突然透過了科舉考試,像我們在小說《儒林外史》中看到的那樣。一位紳士從城裡跑來請他去住在自己的府邪;另一位來和他“換庚帖”,結拜了兄弟;第三位是個富商,贈送了他幾匹絲綢,幾袋銀子;知府自己則送他兩個年輕女僕,一個廚子,以免去他那個農民妻子的廚房勞動。那屠夫遷人了城市中的新宅,滿心歡喜,完全忘掉了自己以前是如何欺侮這位女婿的。他說自己一向堅信女婿會有飛黃騰達之日。他現在隨時準備放下屠刀,靠女婿安度餘生。這些事情一發生,這位進士的出頭之日也就到了,我們羨慕他,但我們並不認為這是不公平的。我們稱之為“命”,或者“運氣”。
宿命論不僅僅是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它是儒家傳統意識的組成部分。這種信仰與社會等級觀念緊密相聯,有以下說法為證:“安份守己,聽天由命”,“順應天命”。孔子在談到自己思想發展過程時說“五十而知天命”,又說,“六十而耳順”。這種宿命論觀點是中國人個人力量與滿足的來源,可以用來解釋中國人為什麼心靈是那樣平靜。既然沒有人能夠在所有的時候都幸運,而且好運氣不可能同時降到每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