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問候:〃小傢伙,上一個故事特別好。謝謝。漢娜。〃
紙是帶橫線的,是從寫字本上撕下來並剪得整齊的一頁。問候寫在最上邊,佔了三行,是用藍色的圓珠筆寫的。漢娜寫的字用力很重,都印透到紙的背面了。地址也是用力寫的。這個從中間摺疊起來的紙條,上下都可看出字印。
第一眼看上去人們可能會認為這是一個孩子的字型,但是孩子的字型儘管不熟練,不流暢,卻不這麼用力。為了把直線變成字母,再把字母變成文字,漢娜要克服種種阻力。孩子的手可以挪來挪去,隨著字型而變化。漢娜的手不知向什麼方向移動,但又必須移動。寫一個字母要下好幾次筆,上劃下一次筆,下劃下一次筆,弧線下一次筆,延長線再下一次筆。每個字母都要付出新的努力,結果還是裡出外進,高低不一。
我讀著她的問候,心裡充滿了歡喜:〃她會寫字了!她會寫字了!〃那些年裡,能找到的有關文盲的文章我都讀過了。我知道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如在找路,找地址或在飯店點菜時多麼需要幫助,在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和傳統的習慣做法行事時多麼提心吊膽,在掩飾自己不具備讀寫能力時多麼煞費苦心,他們因此而不能正常生活。文盲等於不成熟。漢娜鼓起勇氣去學習讀寫,這標誌著她已經從未成年向成年邁出了一步,脫離矇昧的一步。
然後,我仔細觀察漢娜的字,我看到了她為此付出了多少勞動,我為她感到自豪。與此同時,我又為她感到傷心,為來遲和錯過的生活而感到傷心,為生活的遲來和錯過而感到傷心。我在想,如果一個人錯過了最佳的時間,如果一個人長期拒絕某事,如果一個人過久地被某事所拒絕,即使最終他開始花力氣去做並樂此不疲,那麼也為時太晚了。或許不存在〃太晚〃的問題,而只存在〃晚不晚〃的問題?而且,無論如何〃晚〃要比〃從未〃好?我搞不清。
在接到第一封問候信之後,我就不斷地收到她的來信。總是寥寥幾行字,或一份謝意,或一份祝福,或想更多地聽同一位作者,或不想聽了,或對一位作者、一首詩、一個故事、一本小說中的人物評論幾句,或在監獄裡看到一件什麼事。〃院子裡的連翹已經開花了〃,或者〃我希望今年夏天雷雨天多點〃,或者〃從窗內向外眺望,我看到鳥兒是怎樣地聚集在一起飛向南方的〃。常常是漢娜的描述讓我注意到連翹、夏日的雷雨或聚集在一起的鳥兒。她對文學的評論經常準確很令人驚訝不已:〃施尼茨勒在吠叫,斯特凡茨韋格是條死狗〃,或者'凱勒需要一個女人〃,或者〃歌德的詩就像鑲嵌在漂亮框架裡的一幅小畫〃,或者〃倫茨一定是用打字機寫作的〃。由於她對作者們的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只要他們不是明顯地不屬於同代人,她都把他們視為同代人,她的評論也都是以此為前提做出的。實際上有多少早期文學作品讀起來像現代作品呢?我對此感到困惑。不瞭解歷史的人反而更能看清歷史,旁觀者清嘛。
我從未給漢娜回過信,但是我一直在為她朗讀。我曾在美國逗留了一年,這期間我就從美國寄錄音帶給她。當我去度假或者特別忙的時候,錄好下一盒錄音帶的時間可能就要長些。我給她寄錄音帶沒有固定的週期,或一週一次,或兩週一次,有時也可能隔三週或四周之後才寄。現在漢娜學會了閱讀,也可能不再需要我的錄音帶了,那我也就不那麼著急了。儘管如此,她可能仍然喜歡我給她閱讀。朗讀是我與她交談的一種方式。
我把她所有的信都儲存了起來。她的字型也有所改變,起初,她努力把字母寫得工整,但卻很不自如,後來就輕鬆自信多了,但是,她的字從未達到熟練的程度,卻達到了某種嚴謹美,看上去像是一生中很少寫字的老年人所寫的字。 第07節
當時,我從未想過漢娜有一天會出獄。問候信和錄音帶的交流是如此正常和親密,漢娜對我如此自如,使我感到她既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我完全可能讓這種狀態持續下去。我知道,這很舒適,很自私。
然而,女監獄長寄來了一封信:
幾年以來,史密芝女士與您一直有書 信往來,這是史密芝女士與外界的誰一聯絡。這樣,我只好求助於您,儘管我不知道您與她關係的密切程度,不知您是她的親屬,還是朋友。
明年史密芝女士將再次提出赦免申請,我認為,赦免委員會將會批准她的申請。在被監禁了十八年之後,她不久將要被釋放。當然了,我們可以為她找房子和工作,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儘量為她找房子和工作。依她的年齡來看找工作將會比較困難,儘管她的身體仍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