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肩坐在一起,像胖胖的鴿子靠在一起取暖。他們不見得彼此認識,很多人就坐在那兒,靜默好幾個鐘頭,但是他總算是坐在人群中,看出去滿滿是人,而且都是和自己一樣白髮蒼蒼、體態蹣跚的人。在這裡,他可以孤單卻不孤獨,他既是獨處,又是熱鬧;熱鬧中獨處,彷彿行走深淵之上卻有了欄杆扶手。
最後一站,是菜市場。先到最裡邊的裁縫那裡,請她修短牛仔褲的褲腳。二十分鐘後去取。然後到了肉鋪,身上的圍裙沾滿血汁肉屑的老闆看見你便笑了一下,你是他練習國語的物件。第一次來,你說,要“蹄”,他看你一眼,說:“臺灣來的?”
“怎麼知道?”
他有點得意:“大陸來的,說肘子。廣東人說豬手。只有臺灣人說蹄。”
嗄?真有觀察力,你想,然後問他:“怎麼說豬手?你們認為那是他的‘手’啊?你們認為豬和人一樣有兩隻手,兩隻腳,而不是四隻腳啊?”
他挑了一隻“豬手”,然後用一管藍火,快速噴燒掉豬皮上的毛,發出的聲音,微微的焦味。
花鋪的女老闆不在,一個腦後梳著髮髻的阿婆看著店。水桶邊有一堆水仙球根,每一團球根都很大,包蓄著很多根。“一球二十五文。”阿婆說。我挑了四個,阿婆卻又要我放下,咕嚕咕嚕說了一大串,聽不懂;對面賣活雞的阿婆過來幫忙翻譯,用聽起來簡直就是廣東話的國語說:“阿婆說,她不太有把握你這四個是不是最好的根,所以她想到對街去把老闆找回來,要老闆挑最好的給你。”
阿婆老態龍鍾地走了,剩下我守著這花鋪。對面雞籠子裡的雞,不停扇動翅膀,時不時還“喔喔喔”啼叫,用最莊嚴、最專業的聲音宣告晨光來臨,像童話世界裡的聲音,但是一個客人指了它一下,阿婆提起它的腳,一刀下去,它就蔫了。
海倫
海倫一個禮拜來幫我打掃一次。看見我成堆成堆的報紙雜誌,擁擠不堪的書架,床頭床邊床底都是書,她認為我“很有學問。”當她看見有些書的封面或封底有我的照片,她更尊敬我了。
她一來就是五個鐘頭,因此有機會看見我煮稀飯──就是把一點點米放進鍋裡,加很多很多的水,在電爐上滾開了之後用慢火燉。
海倫邊拖廚房的地邊問:“你們臺灣人是這樣煮粥的嗎?”
“我不知道臺灣的別人怎麼煮粥的,”我很心虛:“我是這麼煮的。”
我想了一下,問她:“你們廣東人煮粥不這麼煮?”
下一週,海倫就表演給我看她怎麼煮粥。米加了一點點水,然後加點鹽和油,浸泡一下。她還帶來了鴨胗和乾貝。熬出來的粥,啊,還真不一樣,美味極了。當我讚不絕口時,海倫笑說:“你沒學過啊?”
我是沒學過。
過了兩個禮拜,我決心自己試煮“海倫粥”。照著記憶中她的做法,先把米泡在鹽油裡。冰箱中裡還有鴨胗和乾貝,取出一摸,那鴨胗硬得像塊塑膠鞋底。打電話找到海倫──那一頭轟隆轟隆的,海倫正在地鐵裡。我用吼的音量問她:“鴨胗和乾貝要先泡嗎?”
“要啊。熱水泡五分鐘。”她吼回來。
“泡完要切嗎?”
“要切。”
“什麼時候放進粥裡?”
“滾了就可以放。”
“謝謝。”
鴨胗即使泡過了,還是硬得很難切。正在使力氣,電話響了,海倫在那頭喊:“要先把水煮滾,然後才把米放進去。”
她顯然也知道,太晚了,我的米早在鍋裡了。
海倫清掃的時候,總是看見我坐在計算機前專注地工作,桌上攤開來一摞又一摞的紙張書本。當我停下工作,到廚房裡去做吃的,她就留了眼角餘光瞄著我。我正要把一袋生米倒到垃圾桶裡,被她截住。
“放太久,裡頭有小蟲了。”我指給她看。看不見,於是我舀出一碗米,放進水裡,褐色的小蟲就浮到水面上來,歷歷在目。
“這種蟲,”海倫把米接過去,“沒關係的,洗一洗,蟲全部就浮上來,倒掉它,米還是好的。我們從小就是這麼教的。”
我站在一旁看她淘米。她邊做邊問:“你──沒學過啊?”
我大概像個小學生似的站在那裡回答:“沒……沒學過。”
米洗好了,她又回頭去摘下一個特別肥大的蒜頭,塞進米袋裡。微笑著
“這樣,蟲就不來了。”
“好聰明。”
“你……沒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