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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請中央研究院到會諸先生。寅恪於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為,有負厥職,故有此詩第六句。”按即“看花愁近最高樓”這一句。寅恪師對蔣介石,也可以說是對國民黨的態度表達得不能再清楚明白了。然而,幾年前,一位臺灣學者偏偏尋章摘句,說寅恪先生早有意到臺灣去。這真是天下一大怪事。

到了南京以後,寅恪先生又輾轉到了廣州,從此就留在那裡沒有動。他在臺灣有很多親友,動員他去臺灣者,恐怕大有人在,然而他卻巋然不為所動。其中詳細情況,我不得而知。我們國家許多領導人,包括周恩來、陳毅、陶鑄、郭沫若等等,對陳師禮敬備至。他同陶鑄和老革命家兼學者的杜國庠,成了私交極深的朋友。在他晚年的詩中,不能說沒有歡快之情,然而更多的卻是抑鬱之感。現在回想起來,他這種抑鬱之感能說沒有根據嗎?能說不是查實有據嗎?我們這一批老知識分子,到了今天,都已成了過來人。如果不昧良心說句真話,同陳師比較起來,只能說我們愚鈍,我們麻木,此外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1951年,我奉命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印度和緬甸。在廣州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準備將所有的重要發言稿都譯為英文。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我到嶺南大學寅恪先生家中去拜謁。相見極歡,陳師母也殷勤招待。陳師此時目疾雖日益嚴重,仍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的東西。有關領導,據說就是陳毅和陶鑄,命人在先生樓前草地上鋪成了一條白色的路,路旁全是綠草,碧綠與雪白相映照,供先生散步之用。從這一件小事中,也可以看到我們國家對陳師尊敬之真誠了。陳師是極富於感情的人,他對此能無所感嗎?

然而,世事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解放後不久,正當眾多的老知識分子興高采烈、激情未熄的時候,華蓋運便臨到頭上。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針對的全是知識分子。批完了《武訓傳》,批俞平伯,批完了俞平伯,批胡適,一路批,批,批,鬥,鬥,鬥,最後批到了陳寅恪頭上。此時,極大規模的、遍及全國的反右鬥爭還沒有開始。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個蠢才。對這一系列的批和鬥,我是心悅誠服的,一點沒有感到其中有什麼問題。我雖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在我靈魂深處,我真認為中國老知識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經地義的。但是,一旦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裡卻感到不是味。雖然經人再三動員,我卻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願意厚著麵皮,充當事後的諸葛亮,我當時的認識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畢竟沒有行動。現在時過境遷,在四十年之後,想到我沒有出賣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夠對得起老師在天之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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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陳寅恪先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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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從那以後,直到老師於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離開了人世,將近二十年中,我沒能再見到他。現在我的年齡已經超過了他在世的年齡五年,算是壽登耄耋了。現在我時常翻讀先生的詩文。每讀一次,都覺得有新的收穫。我明確意識到,我還未能登他的堂奧。哲人其萎,空餘著述。我卻是進取有心,請益無人,因此更增加了對他的懷念。我們雖非親屬,我卻時有風木之悲。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雖然看樣子離開為自己的生命畫句號的時候還會有一段距離,現在還不能就作總結;但是,自己畢竟已經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淺之際,不想到這一點也是不可能的。我身歷幾個朝代,忍受過千辛萬苦。現在只覺得身後的路漫長無邊,眼前的路卻是越來越短,已經是很有限了。我並沒有倚老賣老,苟且偷安;然而我卻明確地意識到,我成了一個“悲劇”人物。我的悲劇不在於我不想“不用揚鞭自奮蹄”,不想“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是在“老驥伏櫪,志在萬里”。自己現在承擔的或者被迫承擔的工作,頭緒繁多,五花八門,紛紜複雜,有時還矛盾重重,早已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負荷量,超過了自己的年齡。這裡面,有外在原因,但主要是內在原因。清夜捫心自問:自己患了老來瘋了嗎?你眼前還有一百年的壽命嗎?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觸實際,件件事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彷彿京劇中的一句話:“馬行在夾道內,難以回馬。”此中滋味,只有自己一人能瞭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一生。自己究竟應該怎樣來評價自己的一生呢?我雖遭逢過大大小小的災難,像十年浩劫那樣中國人民空前的愚蠢到野蠻到令人無法理解的災難,我也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