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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福。

1997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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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蘭第二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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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重返第二故鄉,心裡面思緒萬端,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感情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重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似欣慰,似惆悵,似追悔,似嚮往。小城幾乎沒有變。市政廳前廣場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鵝女郎的銅像,同三十五年前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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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哥廷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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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萬萬沒有想到經過了三十五年的漫長歲月,我又回到這個離開祖國幾萬裡的小城裡來了。

我坐在從漢堡到哥廷根的火車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事實。難道是一個夢嗎?我頻頻問著自己。這當然是非常可笑的,這畢竟就是事實。我腦海裡印象歷亂,面影紛呈。過去三十多年來沒有想到的人,想到了;過去三十多年來沒有想到的事,想到了。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師,他們的笑容又呈現在我眼前。我那像母親一般的女房東,她那慈祥的面容也呈現在我眼前。那個宛宛嬰嬰的女孩子伊爾穆嘉德,也在我眼前活動起來。那窄窄的街道,街道兩旁的鋪子,城東小山的密林,密林深處的小咖啡館,黃葉叢中的小鹿,甚至冬末春初時分從白雪中鑽出來的白色小花雪鍾,還有很多別的東西,都一齊爭先恐後地呈現到我眼前來。一霎時,影像紛亂,我心裡也像開了鍋似地激烈地動盪起來了。

火車停,我飛也似地跳了下去,踏上了哥廷根的土地。忽然有一首詩湧現出來: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怎麼會湧現這樣一首詩呢?我一時有點茫然、懵然。但又立刻意識到,這一座只有十來萬人的異域小城,在我的心靈深處,早已成為我的第二故鄉了。我曾在這裡度過整整十年,是風華正茂的十年。我的足跡印遍了全城的每一寸土地。我曾在這裡快樂過,苦惱過,追求過,幻滅過,動搖過,堅持過。這一座小城實際上決定了我一生要走的道路。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在我的心靈上打上永不磨滅的烙印。我在下意識中把它看作第二故鄉,不是非常自然的嗎?

我今天重返第二故鄉,心裡面思緒萬端,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感情上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重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似欣慰,似惆悵,似追悔,似嚮往。小城幾乎沒有變。市政廳前廣場上矗立的有名的抱鵝女郎的銅像,同三十五年前一模一樣。一群鴿子仍然像從前一樣在銅像周圍徘徊,悠然自得。說不定什麼時候一聲呼哨,飛上了後面大禮拜堂的尖頂。我彷彿昨天才離開這裡,今天又回來了。我們走下地下室,到地下餐廳去吃飯。裡面陳設如舊,座位如舊,燈光如舊,氣氛如舊。連那年輕的服務員也彷彿是當年的那一位。我彷彿昨天晚上才在這裡吃過飯。廣場周圍的大小鋪子都沒有變。那幾家著名的餐館,什麼“黑熊”、“少爺餐廳”等等,都還在原地。那兩家書店也都還在原地。總之,我看到的一切都同原來一模一樣。我真的離開這座小城已經三十五年了嗎?

但是,正如中國古人所說的,江山如舊,人物全非。環境沒有改變,然而人物卻已經大大地改變了。我在火車上回憶到的那一些人,有的如果還活著的話年齡已經過了一百歲。這些人的生死存亡就用不著去問了。那些計算起來還沒有這樣老的人,我也不敢貿然去問,怕從被問者的嘴裡聽到我不願意聽的訊息。我只繞著彎子問上那麼一兩句,得到的回答往往不得要領,模糊得很。這不能怪別人,因為我的問題就模糊不清。我現在非常欣賞這種模糊,模糊中包含著希望。可惜就連這種模糊也不能完全遮蓋住事實。結果是: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我只能在內心裡用無聲的聲音來驚呼了。

在驚呼之餘,我仍然堅持懷著沉重的心情去訪舊。首先我要去看一看我住過整整十年的房子。我知道,我那母親般的女房東歐樸爾太太早已離開了人世。但是房子卻還存在,那一條整潔的街道依舊整潔如新。從前我經常看到一些老太太用肥皂來洗刷人行道,現在這人行道仍然像是剛才洗刷過似的,躺下去打一個滾,決不會沾上一點塵土。街拐角處那一家食品商店仍然開著,明亮的大玻璃窗子裡面陳列著五光十色的食品。主人卻不知道已經換了第幾代了。我走到我住過的房子外面,抬頭向上看,看到三樓我那一間房子的窗戶,仍然同以前一樣擺滿了紅紅綠綠的花草,當然不是出自歐樸爾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