麼一講到母親就講起吃的東西來了呢?原因並不複雜。第一,我作為一個孩子容易關心吃的東西。第二,所有我在上面提到的好吃的東西,幾乎都與母親無緣。除了“黃的”以外,其餘她都不沾邊兒。我在她身邊只呆到六歲,以後兩次奔喪回家,呆的時間也很短。現在我回憶起來,連母親的面影都是迷離模糊的,沒有一個清晰的輪廓。特別有一點,讓我難解而又易解:我無論如何也回憶不起母親的笑容來,她好像是一輩子都沒有笑過。家境貧困,兒子遠離,她受盡了苦難,笑容從何而來呢?有一次我回家聽對面的寧大嬸子告訴我說:“你娘經常說:‘早知道送出去回不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的!’”簡短的一句話裡面含著多少辛酸、多少悲傷啊!母親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遠方,盼望自己的兒子回來啊!然而這個兒子卻始終沒有歸去,一直到母親離開這個世界。
對於這個情況,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並不深刻。到上了高中的時侯,自己大了幾歲,逐漸理解了。但是自己寄人籬下,經濟不能獨立,空有雄心壯志,怎奈無法實現,我暗暗地下定了決心,立下了誓願:一旦大學畢業,自己找到工作,立即迎養母親,然而沒有等到我大學畢業,母親就離開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古人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話正應到我身上。我不忍想像母親臨終思念愛子的情況;一想到,我就會心肝俱裂,眼淚盈眶。當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從濟南趕回清平奔喪的時候,看到了母親的棺材,看到那簡陋的屋子,我真想一頭撞死在棺材上,隨母親於地下。我後悔,我真後悔,我千不該萬不該離開了母親。世界上無論什麼名譽,什麼地位,什麼幸福,什麼尊榮,都比不上呆在母親身邊,即使她一個字也不識,即使整天吃“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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賦得永久的悔(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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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1994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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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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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我出生的環境,我本應該終生成為一個貧農。但是造化小兒卻偏偏要播弄我,把我播弄成了一個知識分子。從小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箇中年知識分子;又從中年知識分子把我播弄成一個老知識分子。現在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耳雖不太聰,目雖不太明,但畢竟還是“難得糊塗”,仍然能寫能讀,焚膏繼晷,兀兀窮年,彷彿有什麼力量在背後鞭策著自己,欲罷不能。眼前有時閃出一個長隊的影子,是北大教授按年齡順序排成了的。我還沒有站在最前面,前面還有將近二十來個人。這個長隊緩慢地向前邁進,目的地是八寶山。時不時地有人“捷足先登”,登的不是泰山,而就是這八寶山。我暗暗下定決心:決不搶先加塞,我要魚貫而進。什麼時候魚貫到我面前,我就要含笑揮手,向人間說一聲“拜拜”了。
幹知識分子這個行當是並不輕鬆的。在過去七八十年中,我嘗夠酸甜苦辣,經歷夠了喜怒哀樂。走過了陽關大道,也走過了獨木小橋。有時候,光風霽月,有時候,陰霾蔽天。有時候,峰迴路轉,有時候,柳暗花明。金榜上也曾題過名,春風也曾得過意,說不高興是假話。但是,一轉瞬間,就交了華蓋運,四處碰壁,五內如焚。原因何在呢?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實在是見道之言。“識字”,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了。一戴上這頂帽子,“憂患”就開始向你奔來。是不是杜甫的詩:“儒冠多誤身”?“儒”,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了,一戴上儒冠就倒黴。我只舉這兩個小例子,就可以知道,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們早就對自己這一行膩味了。“詩必窮而後工”,連做詩都必須先“窮”。“窮”並不一定指的是沒有錢,主要指的也是倒黴。不倒黴就做不出好詩,沒有切身經歷和宏觀觀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嗎?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說:“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司馬遷算了一筆清楚的賬。
世界各國應該都有知識分子。但是,根據我七八十年的觀察與思考,我覺得,既然同為知識分子,必有其共同之處,有知識,承擔延續各自國家的文化的重任,至少這兩點必然是共同的。但是不同之處卻是多而突出。別的國家先不談,我先談一談中國曆代的知識分子,中國有五六千年或者更長的文化史,也就有五六千年的知識分子。我的總印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