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吉,英國的雪萊和濟慈等暫且不談。活過古稀之年的真的不多。我年輕時知道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活了八十二歲,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活了八十歲,英國的蕭伯納、俄羅斯的托爾斯泰都活到了超過了八十歲,當時大為讚歎和羨慕。我連追趕他們,步他們後塵的念頭,一點也沒有,幾乎認為那無疑是“天方夜譚”。然而,正如我在上面說過的那樣,曾幾何時,驀回頭,那一條極長極長的用我的雙腳踩成的路,竟把我拖到了眼前。我大吃一驚:我今天的年齡早已超過了他們。我從靈魂深處感到一陣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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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年抒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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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的心情是一方面覺得自己還年輕,在北大教授的年齡排名榜上,我離開狀元、榜眼,還有一大截,我至多排在十五名以後。而且,我還說過到八寶山去的路上,我決不“加塞”。然而,在另一方面,我真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幾十年的老友不時有人會突然離開了人間,這種“後死者”的滋味是極難忍受的。而且意內和意外的工作,以及不虞的榮譽,紛至沓來。有時候一天接待六七起來訪者和採訪者。我好像成了醫院裡的主治大夫,吃飯的那一間大房子成了候診室,來訪的求診者呼名魚貫入診。我還成了照相的道具,“審問”採訪的物件,排班輪流同我照相。我最怕攝影者那一聲棒喝:“笑一笑!”同老友照相,我由衷地含笑。但對某一些素昧平生的人,我笑得起來嗎?這讓我想到電視劇《瞧這一家子》中那個假笑或苦笑鏡頭,心中觳觫不安。
每天還有成捆成包的信件報刊。來信的人幾乎遍佈全國,男女老少都有。信的內容五花八門,匪夷所思,我簡直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聖人、神人。我的一位老友在他的文中說:“季羨林有信必復”。這真讓我吃了苦頭,我不想讓老友“食言”,自己又寫不了那麼多信,只有乞靈於我的一位多年的助手,還有我的學生,請他們代復,這樣才勉強過關。我曾向我的助手說,從今以後再不接受採訪,再不答應當什麼“主編”、“顧問”,再不寫字了。然而話聲還沒有落地,又來了。來了,再三斟酌,哪一個也拒絕不了,只好自食其言,委曲求全。
這就是我產生矛盾心情的根源。我非常憶念十年浩劫中“不可接觸者”的生活,那時候除了有時被批鬥一下以外,實在很逍遙自在。走在路上,同誰也不打招呼,誰也不同我打招呼,誰也不會怪我,我也不怪任何人。我現在常常想到莊子的話:“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這是真正的見道之言。
我現在有時候真想到死。請大家千萬不要誤會,我決不會自殺,不必對我嚴加戒備。人人都是怕死的,我對於死卻並不怎樣害怕。在1967年,我被“老佛爺”抄了家,頭頂上戴的帽子之多之大,令人一看就膽戰心驚。我一時想不開,制定了自殺的計劃,口袋裡裝滿了安眠藥水和藥片。我是“資產階級反動權威”,我只能採用資產階級的自殺方式,決不能採用封建主義的自殺方式,比如跳水、上吊、跳樓之類。我選擇好了自殺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圓明園蘆葦叢中,輕易不會被人發現的。大概等到秋後割蘆葦時我才能被發現,那時我的屍體恐怕已經腐爛得不像樣子了。想到這裡,我的心能不震動嗎?但是我死前的心情卻異常平靜,我把僅有的一點錢交給嬸母和德華,意思是讓她們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然後我正想跳牆逃走時,雄赳赳的紅衛兵踹門進來,押解我到大飯廳去批鬥。批鬥不是好事,然而卻救了我一條命。提前批鬥的原因是想打我的威風,因為我對“老佛爺”手下那一批嘍囉態度“惡劣”。總之,我已到過死亡的邊緣上,離死亡的距離間不容髮。我知道死前的感覺如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因此,從那以後,我認為,死並不可怕,而我能活到今天,多活的這幾十年都是白撿的。多活一天,就是白撿一天。我還有一個教訓:對惡人或壞人,態度一定要“惡劣”。態度和藹會導致死亡,態度惡劣則能救命。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如果說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我比較勤奮。我一生沒有敢偷過懶。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須工作七八個小時。碰巧有一天我沒有讀書或寫作,我在夜間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痛責自己虛度一天。曹操有一首著名的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我對此詩是非常欣賞的。我的毛病是忘乎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我的所作所為,是“老驥伏櫪,志在萬里”。我彷彿像英國人所說的teenager。我好像還不知道有多少年好活,腦筋裡還不知道有多少讀書計劃,有多少寫作計劃好作。一個老年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