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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房間裡當然有鋼琴。一臺從琴廠租來的立式鋼琴佔去了房間的一角,上面堆著半人高的樂譜。這臺立式鋼琴時好時壞,已修理過多次。但最麻煩的倒不是鋼琴,而是隔壁的鄰居。只要阿靜彈奏的時間一長,隔壁就拼命地敲牆。我在他家的時候就親耳聽到了這個聲音。雖然他時常笑著說這是伴奏,但在家裡彈奏畢竟不方便,因此,和學校商量後,他就利用放學後的時間在禮堂裡練琴。這才是他在學校裡練琴的真正原因。

學校裡的那臺是雅馬哈鋼琴。他家裡的那臺立式鋼琴自然不是貝希斯坦(Bechstein),波森道佛(Bosendorfer),還有斯坦威(Steinway)這樣的名琴。所幸阿靜的祖父就是一名鋼琴調音師,所以那臺破舊的立式鋼琴音色和音質都保養得很好。阿靜的祖父頭髮花白,穿一身勞動布做的舊衣服,雖然不苟言笑,對我卻很親切。他常年揹著工具箱給人上門調音修琴,因為腿腳不好拄了根柺杖。柺杖的把柄處已經磨損得油光發亮。他們的日常生活完全倚仗這份調琴所得的收入。

我和阿靜兩個人的住處離得不遠。他也來過幾次我住的地方。但一來那其實不是我的家而是舅舅的家,二來家裡也沒有鋼琴。所以我們最常見面的地方還是學校的禮堂。我們兩個相處時幾乎沒有產生過什麼爭執。只有一件事他對我有些不理解。他覺得我既然喜歡音樂,那一定也想自己彈奏出動聽的樂曲,因此,他想教我彈奏鋼琴。但我卻沒有答應。

“你不是喜歡音樂的嗎?”他問。

“我是喜歡。”我說。

“那你為什麼不願意學鋼琴呢?”

惟獨這個問題我不願意回答。我說自己不識譜,沒有音樂才華。可在他看來這些都不是問題。

“我可以教你。實在不行可以讓祖父教你。”他說,“你學會以後我們可以四手聯奏。”

“不,我的意思是說,音樂上我除了聆聽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他不能理解我的話。我也並不想讓他了解。不會彈琴在我看來並不是什麼遺憾。因為我可以讀書,更可以聆聽阿靜的演奏。

即便是在學校放假的時候,他也照常在禮堂裡練琴,因此我也照常來到學校陪著他。其實並不是我陪著他,而是琴聲陪伴著我。我在聽他彈奏的時候喜歡看些輕鬆的散文。他彈累了休息的時候也讓我讀些精彩的段落。他彈德彪西、李斯特和肖邦的音樂;我讀蒙田、伏爾泰、蘭波。阿靜很能把握詩歌的音韻和節奏感,常常是我正在朗讀時,就即興地奏響鋼琴來伴樂,等我讀完後,他肆意狂揚,如若無人地彈奏了起來,溫暖的和絃的波浪一浪一浪地湧來,讓我不由產生輕微的暈眩感。

從他那裡,我學到了許多古典音樂方面的知識。我知道了巴赫、貝多芬、莫扎特、馬勒、舒曼、柴可夫斯基,這些不朽作曲家的名字和他們各自不同的音樂;知道了柏林愛樂樂團和卡拉揚;知道了維也納愛樂和新年音樂會;但是瞭解的最多的還是鋼琴。

“我喜歡的三位鋼琴家是霍洛維茨、魯賓斯坦和科爾託。”他對我說。

阿靜就是用那臺笨重的三洋牌卡帶式錄音機聽這三個人的演奏磁帶的。他鐘愛肖邦,肖邦的曲子他在那時就已經能全部彈奏下來。每次他彈奏肖邦時我都感到周圍籠罩著一團虛無縹緲的霧氣。霧氣悄無聲息地從時間的彼端瀰漫而出。然而他的音樂卻有明亮的憂傷色彩,足以掃落無聲的茫然失落。在他的影響下,我也喜歡上了古典樂。開始用零用錢購買古典樂方面的磁帶,並且收聽起收音機裡樂曲頻道里的古典音樂。我們兩個常常聚在一起,傾聽機器裡發出的模糊不清的樂曲聲,品評各個曲子的佳妙之處。我像喜歡上讀書那樣喜歡上了古典樂。

在這個彈奏和聆聽過程中,我們從高一升到高二,又從高二升到高三。到畢業前夕我才發覺,我們的高中時代在琴聲裡不知不覺就要結束了。我們都從十六歲長到了十八歲。這期間,我們的身體也發生了許多變化,都長高了,變結實了。我和阿靜都在音樂中蛻變成長。他變得更為沉靜和清秀,也不再那麼瘦弱了,只有彈奏鋼琴時的高貴儀態沒有改變。我則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古典樂迷。

然而讓我感到失落的是,因為專業不同的關係,我們將各自進入不同的大學。我不知道我將考入哪一所大學學習哪一門專業,但阿靜將進入音樂學院學習鋼琴專業。由於藝術類院校是提前招生,在七月以前,他就已經被音樂學院錄取了。

七月中旬,阿靜的祖父死了。

老人死於腦溢血。由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