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窺視王祈隆的臉色。王祈隆的表現,讓她覺得一切都好起來了。是的,一切都將要好起來了!
後來王祈隆回憶起來,許彩霞那一天是前所未有的精神,也是前所未有的自我,好像是準備好了,要去迎接一場新生活的到來。
許彩霞換上了還鄉的錦衣,背了她自以為很時髦卻與她的身量不十分匹配的黑色小坤包。包裡全都是換成十元的新錢,厚厚的、嶄嶄新的兩沓。王祈隆站在陽臺上,一直看著她像過年一樣歡天喜地地下了樓,然後又往樓上看了看,才上了車子。
車子開出去了。
車子終於在路口那端消失不見了。
王祈隆故意很重地嘆了口氣,但又嘆得很舒心。他想,不管怎麼樣,日子都在
繼續。
陽光很烈,王祈隆直到眼睛被剛才停車的那片空地反射得酸酸的,才收回了目光。
許彩霞沒有告訴王祈隆她真正要去幹的事情,她從此失去了機會。她在王祈隆的記憶裡落下的,永遠是她回孃家去了的印記。王祈隆永遠都不能知道,她最後的那樁心願,實際上是為了他們這個共同的家,她盼望著這個家從此安定下來,過上正常的日子。這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人、最尋常不過的心願。
許彩霞回孃家那天是陰曆十五,上次娘來,告訴她說她在人祖廟裡許了願,如果躲過這一劫,十五要去廟裡還願。她要先去接了娘,然後去人祖廟裡把娘許下的願還上。她覺得災難已經過去了,她心裡寬展起來。本來就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還不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陽光是越來越烈了,許彩霞很愜意地眯上了眼睛。許彩霞有個習慣,她坐車喜歡坐在前面。坐在前面視野開闊得多,她能看得清楚路上的行人,行人也能看得見車子裡的她。特別是每次回孃家的時候,她就坐在前面端足了架勢,一路上都能讓村人欣賞到她的春風得意。逢到有相識的,就開啟窗戶說上兩句。碰到小孩,就撒下一把糖,碰到老人,就扔下一盒煙。孩子和老人都用驚羨的目光看著她還有她坐的車子。有一次,車子行到村子外面的小路上,她突然心裡高興,讓停下來要去掐兩隻玉米穗子。恰好有一個農婦從地裡面肩了大捆的老玉米衣子出來,聽到那婦人喊她,她一下愣了。這婦人原是許彩霞當閨女時最好的玩伴,當年在村裡也是數得上的水靈姑娘。許多年不見了,只知道是嫁在鄰村,生了三個孩子。現在哪裡還有一點當年的模樣!身子是乾枯的,頭髮是乾枯的,一身的衣服是無法辯得出顏色的,只剩下那兩隻眼睛還是油亮的,撐大了眼皮看她,笑起來卻是滿臉的苦相,比哭還難受。與她一比,許彩霞才知道,自己過的真正是天仙般的日子了。這些每次回家遭遇到的小細節,都會在她心裡派生出巨大的成就感,會讓她受用好大一陣子。很長一個時期了,她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回去一次,有時候完全是為了她自己的心理滿足。每回去一次,那種好感覺,都會讓她找到更多更好的活下去的理由。
奧迪轎車以一百七十多公里的時速向前賓士,高速公路在那樣一個上午是奇怪的空闊而寂寥。或許,許彩霞是被那透過玻璃投射進來的強烈的光照弄睡著了。車子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涼森森的感覺讓人愜意。也很有可能,她是被那舒適的涼爽弄得徹底放鬆了。許彩霞是走進夢裡了,她見到了人祖。人祖爺是個長得很喜慶的小老頭兒,他穿了紅色的衣服,他的頭髮和鬍子都白得像雪一樣。許彩霞笑了,原來人祖長得和兒子的聖誕老人是一個模樣的。許彩霞變得孩子一樣快活起來,她朝著人祖飛快地跑過去,她在跨越一道過不去的溝坎時突然就飛了起來。許彩霞非常清醒,她是沒有翅膀的,但是沒有翅膀的她卻飛得很好,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美妙感覺伴著她快樂地升騰。她飛過去了,飛得比風都迅疾,落地的一剎那,她是睜開了眼睛看著的。太陽用那毒辣的光芒把她的眼睛刺得生疼,但她還是很努力地觀望著。那麼多十元面值的嶄新的鈔票,紛紛揚揚地、緩慢地向著她的身體灑落下來。毒辣的太陽的光芒漸漸地冷下去,黑暗終於把全部光明吞噬。那些突然撒出來的錢,讓她的心最後生生地心疼了一下。
許彩霞是從車子前面被丟擲去的。趕到現場的交警說,事故發生的時候,車子前後約一千米的距離,並沒有第二輛車駛過。車子是在正常行駛中突然衝破欄杆,飛向路溝的另一側。車子損毀得並不十分嚴重,前面的安全氣囊自動開啟,司機只是面部受了輕傷。從來不繫安全帶的許彩霞,是被巨大的慣力拋到幾米以外的田野裡去了,同她一起飛出去的,還有被她摟在胸前的那隻小包。那包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