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順手到還順手,就是不太順心。”
“噢,順手不順心﹗怎麼個順手不順心?”
於是,楊大康幾乎把這些年來自己“備忘錄”上記下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傾訴了個乾淨。楊大康怕佔用馬斌更多時間,當然也害怕自己說得太囉嗦引起馬斌的不耐煩,語速很快,也希望說得儘量簡潔明瞭,倒是馬斌不時提醒他“慢慢說”“細細說”“又不是要趕廟會看戲,你著急個啥”,這倒令楊大康逐漸放下心來了,語速也慢了,講事也細了,在有些表達自己當時看法之處,特別是那些他平時埋藏心中,雖有看法但也無行動之處,臨場發揮,加上了許多情節細節,許多事情,經他一加工,都變作他自己敢說敢為,堅持黨性原則立場的故事表述了。
“我一直銘記著,老首長送我到《場》社時那番語重心長教誨,有一根弦始終是外鬆內緊的。我確實感覺到,有一個衛星上天紅旗落地的危險性問題,按照誰家世界觀改造世界的問題嚴重存在,並且愈演愈烈。比如,舊知識分子一遇適當氣候就翹尾巴的問題,始終應該是一個值得高度警惕的大問題。可我也常常感覺到,自己的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楊大康在結束自己長篇傾訴的時候,經過藝術加工,幾乎是點滴不漏地複述了馬斌當年給自己說過的那番話。
楊大康看得出來,馬斌對自己的陳述聽得非常入神,甚至他都感覺到自己最後複述當年馬斌那番話的時候,馬斌神情間掠過類似驚訝的什麼東西,但那是閃電,是稍縱即逝的閃電,很快馬書記就靜若止水了。
聽了楊大康的訴說,馬斌沉思片刻,說:“小楊啊,我對辦刊物是門外漢,但對黨的宣傳工作方針、政策還是銘悉於心的。我覺得,你對你們刊社問題的認識是正確的,也是深刻的。但你堅持黨性原則立場的策略性藝術性,值得考慮。毛主席不是說過嘛,過河總得要解決好船與橋的問題嘛,總得講究個方式方法嘛!你說是不是?”
楊大康連連點頭道:“就是,就是。”
馬斌長嘆一口氣,說:“老唐這個同志啊,還是當年那個倔勁兒,盡鑽牛角尖兒,盡鑽死衚衕,盡認死理,碰南牆。”
楊大康是從河陰調查中,才瞭解到馬斌與唐風有過某種不尋常的關係的,但此時卻仍然故作驚訝地問:“首長過去和唐總認識?!”
馬斌毫不避諱地說:“可不是﹗五八年以前,我們是同一座軍事學校一塊供職的老戰友哩,他就是在那時候成為右派的,不,是極右派!”
啊,楊大康當時簡直吃驚得想大叫,隨即在心裡就開始悔恨自己,這幾年為什麼不主動來向馬書記彙報工作,談談心呢?
那天,兩人一直談到深夜,不過直到臨離開馬斌家之際,馬書記都沒有為楊大康期盼的“今後我該如何講求方式方法”,送他一副具體的藥方子。反倒叮嚀楊大康,要多看唐風同志長處,不要在團結上出問題。
“注意,團結、穩定是大局﹗搞不好團結,對你們刊物發展不利,對真正貫徹黨的四項基本原則和改革開放的總路線、總政策也不利﹗”
然後,馬斌就讓秘書叫來自己的車送楊大康回家,並叮囑楊大康,帶葉秀子和孩子們常來看看他這個老頭子。
楊大康回到家裡,一看錶已經是零點四十多分。
葉秀子和女兒、兒子、小保姆,分別在三間臥室都睡得正酣,此刻他卻睡意全無,乾脆索性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點起一支菸抽起來。他回憶著馬斌說過的每一句話,和馬斌說話時的哪怕最細微的表情,油然把思路集中在馬斌說的“要搞好團結”和“堅持黨性原則立場的策略性藝術性值得考慮”上,細細回味咀嚼起來,不由心頭一亮。
“乖乖﹗老頭這不是已經指出了路子嗎?”
楊大康想到這裡,突然覺得,有一篇腹稿,在心中流暢如水般地產生出來。等他把心中那篇腹稿,默誦過一遍,並反覆斟酌好一個長題目,《一個共產黨員對一份刊物辦刊方向和所謂體制改革等諸重大原則傾向思考的反映報告》,之後,興奮之情和濃重睡意,幾乎是同時襲來的。他把尚剩下半支的香菸,在旁邊茶几上的菸灰缸裡,使勁抿滅,並捏成碎沫,然後就倒身在長沙發上,暢然入睡。
這是楊大康進入《場》社以來,不具真名,只以“一個年輕共產黨員”落款,向省及中央領導投寄的第一封信。是楊大康借加班為名,在自己辦公室,以圓珠筆把那封以信格式的反映報告,一式三份複寫好,第二天一封寄北京,一份寄馬斌書記,還有一份鎖進自己的檔案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