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對阿緹琉絲親口說出尤利西西的存在。
“……神棄星暴亂的那天,我十歲,尤瑞五歲,雌父正帶著我們去醫院,就在那條我們從小到大走了無數遍的路上,數不清的量子炮像雨點一樣落下來,但其實,神棄星很少下雨,那顆星球總是處於乾旱之中。”
“雌父抱著尤瑞往附近的建築趕去,我則牽著雌父的衣角跑在他後面。”
“雌父本來已經進入醫院了,是我沒用,摔倒在路上,他才會趕回來救我。”
訴說著過往的列昂看上去很平靜,可當他對著阿緹琉絲輕笑時,後者無比清晰地看到他眼角泛紅: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當初死的不是我,但是——”
“但是隻有我自己知道,當雌父趕回來救我,把我籠罩在他的蟲甲之下時,我有多開心,死裡逃生的喜悅甚至在那一刻讓我忘記了雌父替我承受的量子炮。”
所以才會多年如一日地唾棄自己,所以才會對尤利西西抱有巨大的愧疚,所以才會讓所謂的恩情困住自己二十多年。
一切的源頭,不過是因為他鄙夷自己在那一刻無比卑劣地竊喜。
晃動的天空,流竄的黑煙,狼狽的淚水,還有縈繞鼻間的鮮血,以及讓自己無比安心的雌父的蟲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放過他,這麼多年來一天都不肯放過他的是列昂自己。
所謂名動九軍的寒門神話,其實是一個怕死的廢物。
當他終於說完這一切,鬆了口氣般以赴死的決心去看阿緹琉絲的眼神時,看到的卻不是鄙夷,而是柔軟到滴水的心疼與愛憐。
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愛是柔軟的舌尖,可以舔舐他所有經年不愈的陳痼傷疤。
阿緹琉絲嘆息著抬手撫向他微紅的眼尾,如同密語般低聲說:“可是你那時候只有十歲啊,十歲的幼崽,怎麼會不怕死呢?”
十歲的幼崽怕死太正常了,但是列昂想不明白。
“不要為了求生感到羞恥,如果死去的話,才是真正失去一切。”美麗的雄蟲溫柔地看他,對視是不含情慾的吻,他則溺斃其中,“也不要害怕活著,我會站在所有的痛苦之後等著你,比痛苦持續更久的是我看著你的目光。”
阿緹琉絲並非在與此刻的列昂對話,而是在撫慰著此前多年裡的列昂,在他如殉道者般多年如一日地自我折磨時,在他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渴望掙脫枷鎖和束縛時,往前看一眼吧,所愛之人就在前方。
在斯堤克斯帝國的七大傳說之一——安提戈涅的傍晚中,列昂的心裡有一個聲音不停地說著,這就是你生命的意義,這就是你要為之而活的人,千萬要抓緊他啊。
他以為自己懂得了愛的真諦,但對於他來說,愛並非安慰物,而是頭骨中的一枚釘子。從十歲開始強迫自己剝離一切情感的那個雌蟲幼崽其實從未真正長大,自從雌父死後他就再也沒有體會過真正的愛,他對愛的理解是為之生為之死,可當他願意為了尤利西西而死時,他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愛。
如今他的心臟被真正名為“愛”的情感包裹著,他卻反倒遲疑起來,愛原來不是痛苦的嗎,愛居然可以是幸福的嗎。
在他已經失去自己人生的時候,他要為之而活的雄蟲卻就此出現。
列昂太笨了,二十多年的痛苦都沒讓他想清楚,他又怎麼會在幸福中想清楚呢。
只有比此前更深的痛苦,才能讓他真正醒悟,原來我想要的是阿緹琉絲,原來我只想要阿緹琉絲。
可是太晚了,當他醒悟的時候,卻是再也沒有機會說再見的時候。
七年前的芙達爾海灘上,七年後的重症病房裡,他都沒有抓住機會,也沒有抓住阿緹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