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在餘姑娘和齊彥名離開千戶府後的第二天回到宮中。
他在宮裡整天黯然消魂,滿腹惆悵,不但照樣不大理會政事,而且跟過去一樣,失意就像幽靈似的到處轉轉。
這天他來到西華門,看到西苑的豹房和鷹房,想起往日的熱鬧勁,頓時覺得那種人去樓空的淒涼,便又想到了餘姑娘。
他想不出這小姑娘有什麼好,可她忽然消失,卻叫他的心情再也好不起來了。
經過武英殿,正德聽到從裡面傳出和尚的頌經聲,便身不由己朝武英殿走去。
武英殿是皇帝齋戒居住的宮殿。
孝宗時宮裡就住著許多和尚,有中土和尚,有西域和尚,還有一些從遙遠國度來的,說不清他們隸屬何方的和尚。
這些人耗用國家大量錢糧,孝宗殯天后,朝臣擬的遺詔中有一條遣放宮中和尚,大部分和尚因此被遣出宮了。
年初各地大旱,朝臣商討對策,結果一致認為必須在全國範圍裡做一場大法事,此外別無他法。
一向好佛的張太后趁機招回一部分和尚。後來乾旱並沒有做法事就解除,招回來的和尚還是留下來了。
張太后見正德魂不守舍,跟以前比就像換一個人,就將他身邊的侍衛拘來審問。
她相信正德在積慶坊撞邪了,叫和尚為他念經祈福,於是又招回一批和尚。
在武英殿唸經的是一夥烏斯藏和尚。
他們坐在大殿上垂首低眉,高聲吟頌。
正德彷彿看到餘姑娘從頌經聲中走來,蛾眉微蹙,口角含怨,一雙明眸飽含哀傷。
正德腦袋本是空的,胸腹間也是空的。聽著誦經聲,慢慢覺得腦袋和胸腹之中沉甸甸的,很快地嗓子眼堵住了,鼻端酸溜溜的。
他走進殿,身不由己坐在他們中間。
法事過後,那夥烏斯藏和尚向他行禮。領頭一位鬚眉皓白的老和尚,對正德說:
“皇上是天尊下凡,用不著跟小僧一樣在這兒唸經。”
正德無端多一種身份,對這些和尚就有好感了。
他讓人拿來一襲袈裟披在身上,坐在他們中間聽唸經。
他不像過去不務正業都出自於好奇,而是似乎訴說著人間愁苦的頌經聲讓他因為思念餘姑娘而亂成一團的心情落到實處,他真切地體味出思念的苦難。
在頌經聲中,往事紛至沓來,他覺得做皇帝挺沒意思的。
就像一個人剛懂事就覺得自己是個老頭兒,人生的過程全都沒有。
假若生下來是乞丐,都還有改變人生際遇的可能,唯有他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他好比一隻蝸牛,他的身份就像蝸牛的殼一樣與生俱來。
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這個殼越來越大,越來越沉重。
在頌經聲中,他想到大明江山,想到身邊的人和事,想到父皇就生他們兩個兄弟,而他的弟弟三歲就夭折了。
他命中註定要背這個殼。
難怪過去有一個皇帝臨終時發誓,生生世世不願生在皇帝家裡。
正德白天混跡於和尚中間,一到晚上,又像朝臣與內官較量那時一樣,他不要人跟著,自個兒在宮中游蕩。
這天他來到一座宮門外。有個宮女問他話:
“你是哪個宮的,到這兒有事嗎?”
“乾清宮的,沒事轉轉不成嗎?”
宮女在內宮深處過日子,長年累月不曾見過完全的男人。
她們聽正德的口音不是公鴨嗓子,都有點吃驚,眼裡漸漸放出惡狼一樣的光來。
有個年紀大的宮女痴痴笑道:
“哪來的野漢子呢?”
正德心不在蔫。
“我是皇帝。”
宮女們嚇得眼睛都綠了,大概很少見過皇帝,眼前的正德蔫不巴幾,一點也沒有皇帝的威儀,所以她們都忘了向他跪拜。
正德向宮中走進去,有人忙搶在他前面進去通報。
很快從裡面走出一個老太妃。
老太妃長得像鳩盤婆似的,由於長期的精神折磨,瞧模樣像從墓穴裡鑽出來似的。
老太妃帶著正德來到暖閣,拿果子給正德吃。
正德倒是羨慕這個好比只剩一口氣的老女人。
他痴痴想,原來宮中還有這麼一個好去處。老太妃住在這兒,宛若世外桃源,對誰也可以不搭理。
她逍遙自在,這把年紀總算將一生擺平了,再也沒有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