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王揚仍在滔滔不絕地舉證:“其二十三,《古文尚書·大禹謨》言‘龜筮協從’,卻不知‘筮’字乃後世語,《禹貢》言‘大龜’,《盤庚》言‘卜稽’,《西伯戡黎》言‘元龜’,獨不言‘筮’,考三代之文,則——”
“好了。”
陸歡忽然出言打斷道。
由於許久都沒人出一聲,此時突然有人說話,全場都是一愣,然後馬上尋聲望去。
“王公子閎肆淵博,才辨聰明,可皇皇巨著,古辭雅馴,豈後人所能空造?試問以公子之才,能否偽造出矇蔽天下才士數百年之偽書?”
這兩句問的就有些不講道理。
討論這本書是不是偽作,你提不出反證,就來問我能不能偽造一本......
王揚謙虛道:“我自然沒有這個本事——”
陸歡不等王揚說完,悠悠說道:
“自梅賾獻書以來,天才英傑,不罕於世,可卻無人質疑此書是偽作。難道公子自許學識智慧,數百年來堪稱獨步?
如果公子之才,真的獨步古今,可卻仍然無法偽作其書,那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偽造出《古文尚書》?
如果公子認為,自己的學問智慧,尚不足以超過以往的那些大才,那為什麼他們都信任《古文尚書》,而公子卻偏偏生疑呢?”
王揚:???
我在這一本正經地論學理,結果老先生您跟我玩詭辯?
是誰告訴我論學是論學理,和清談迥然不同的?!
偏偏這樣的說辭,竟然還引得不少人連連點頭!
喂!
他連一個正經的反證都沒提出來好不好!
你們也太容易被說服了吧!!
王揚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改口說“給我幾年的時間,我也能造一本”,那老先生就會說:“那就等造出來之後再論吧。”
知識分子一旦無恥起來,那可是很“無敵”的存在。
王揚也不跟陸歡糾纏“自己是否比古人聰明的問題”,這樣就中了陸歡的圈套,而是扣住陸歡說“皇皇巨著,古辭雅馴,豈後人所能空造”一句,反問道:
“《古文尚書》之文,多剽竊改竄他書文字,如何叫‘空造’?”
陸歡溫和問道:“《古文尚書》比《今文尚書》多出二十五篇,你的意思,每一篇都有剽竊改竄嗎?”
“是。”
“好啊,那王公子便說說《大禹謨》一篇的剽竊改竄之跡吧。”陸歡光風霽月地說。
《大禹謨》乃今本《古文尚書》獨有之文,若是抄襲他書,不早就被發現了?
所以陸歡雖然這麼問,卻根本不信王揚能說什麼來。
豈料王揚應聲說道:
“‘萬邦咸寧’,剽取《易傳》‘萬國咸寧’;
‘舍已從人’,出取《孟子·公孫丑上》;
‘不虐無告’,雜糅《莊子·天道》‘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與《左傳·文公十五年》‘不虐幼賤’二語為一;
‘地平天成’,照抄《左傳·文公十八年》引《夏書》原文;
‘惟茲臣庶’,襲自《孟子·萬章上》;
‘俾予從欲以治’,取《荀子·大略》引舜之言:‘維予從欲而治’。
......”
王揚娓娓而談,將《大禹謨》中襲改他書之處一一點出,鐵證如山!把眾人聽得是目瞪口呆!
而陸歡也因為這種強烈的精神衝擊而變得有些呆愣麻木,再不能出言反駁。
徐伯珍不死心,問道:“那《仲虺之誥》一篇抄襲在哪?”
王揚刷的一下收扇道:
“‘惟有慚德’,據《左傳·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觀樂,曰‘猶有慚德’。
‘慎厥終,惟其始’,出《老子》‘慎終如始’。
‘殖有禮,覆昏暴’,取《左傳·閔公元年》‘親有禮’、‘覆昏亂’。
......”
王揚聲音一停,沈驎士馬上問道:“《湯誥篇》的剽竊在哪?”
“‘降衷於下民’,化用《國語·吳語》‘今天降衷於吳’;
‘聿求元聖,與之戮力’,抄《墨子·尚賢》引《湯誓》......”
......
三人連番發問,一一求證,王揚都應聲而答,絕無停滯。手上摺扇開合自如,一揮一抖之間,盡顯氣定神閒,瀟灑從容。
四座中,翻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