慣了旗袍的男子們動了心,都要娶女學生為妻。我一直想置備這樣一套裝束,又覺得實在是矯情,民國時期的風氣沒有了,我再著上這樣的裝束,實在是不倫不類。
胡蘭成在《三界渡頭》這篇文章中曾寫道女子:穿白洋布衫闊滾邊,底下是玄色洋紗褲,而或是一色天青衫褲,民國世界的女子好像印度及緬甸壁畫裡忉利天女的肢體……
新的長篇有個青字,喚作《刺青》,刺本身就疼,刺的是青,在皮裡肉裡也在心裡,有誰可以是誰一生的刺青,這恐怕是難忘,是愛,是一生的疼。
疼是最難得的。現在的浮華,有誰還可以疼?能成為一個人的刺青,或者,他是你心裡的刺青,在心裡,一青多年,這多麼難得,多以欣慰,也多麼難過。
有一年去江南,吃過一種叫青糰子的東西,是在烏鎮吧,甜蜜、黏,好像在吃愛情,但不好消化。去的時候正是春天,婆婆們戴著一方青巾,印著青色印花布,有俏麗的女子去採茶,然後曬青、晾青、搖青、炒青,把整個春天炒在鍋裡,端出一碗青茶,是上好的龍井,此時,此刻,我的心裡怎麼會不是一片青色?這一生,沉在青裡,管他呢,只要自己喜歡,我就一意孤行地喜歡著青,我願意青下去,一直青到老。
老了,我會穿著青布衫子白罩衣,看著窗外的春天,一條條抽了青,這樣的人生,於漫漫紅塵,大概也只是短暫的一瞬吧?
胭脂紅
紅其實是個很俗的顏色,也是個很俗的詞,我名字中曾經有過這個“紅”字,我厭惡它簡直到了不能忍受的地步,於是在十五歲的時候我擅自做主,把它改成了“虹”,後來又發現這個紅俗得有一種妙,說不出的紅淚清露裡的好,於是小說中的人物開始叫沈小紅,陳豔紅之類,有時候,俗也真也有俗的好,至少可以任性到底,不管它三七二十一。
紅用得最好的是《紅樓夢》,叫《青樓夢》就帶著煙花柳巷味道,叫《白樓夢》是淒涼涼一片,叫《黃樓夢》?想想就俗得不可忍,叫《綠樓夢》,好像有一個溼的大印子在那裡,有青苔,有陰雨,要滴出水來的《綠樓夢》,一想就溼答答……只有叫《紅樓夢》,唯有《紅樓夢》,那樣貼切,那樣千迴百轉,那樣蝕骨*的《紅樓夢》。
色彩篇(11)
我喜歡國畫中對顏色的叫法,詩意盎然,帶著小私的文藝腔,石青、石綠、硃砂、雄黃、藤黃、靛青、赭石、胭脂……我極喜歡赭石和胭脂,讀起來都分外生香,這香卻又香得這樣曼,這樣妙,好似加了一片檸檬,回味無窮。
中國字真是美,一寫到胭脂,就是胭脂淚,留人醉,幾人重?一下就引到了“形而上”,胭脂紅,是月粉淚佳人,朵雲軒上老了的淚痕,只覺得又悵然又美。只記得聊齋中有女子喚作胭脂,單名字就驚了心,更不用提那讓人心折的鬼故事,總是和愛情有牽連。
胭脂紅塗在戲子旦角臉上的時候是俏的。那份妖媚,讓人失了三魂七魄,特別是張火丁的青衣,我每次看,都覺得她是天生的戲子,伶人的嫵媚和清涼,纏枝蓮的綿長與疼惜,都在那片胭脂紅上。我曾經在長安大戲院的後臺看到她化妝,化妝室只有我和她,她對著鏡子,我看著鏡子裡的她,她一點點塗著胭脂,那個動作,絕世傾城,而化好了妝的她,驚為天人。
我們一直默默無言,同是廊坊人,她的寂寞,我的清涼,她在臺上唱,我在臺下喝。而那飛在臉頰上的胭脂紅,讓我想起黛玉臨死前咳出的那口血,那麼豔,又那麼涼。杜鵑啼血聲聲喚,有誰記得雪夜裡去訪紅梅?有誰得記得胭脂香胭脂紅?我還記得《白蛇傳》中白素貞戴的那個紅毛球,也是胭脂紅,殺到金山寺之後,在斷橋邊遇到變了心的許仙,她一字一句地唱著:你妻不是凡間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紅樓交頸春無限,有誰知良緣是孽緣……眼淚唱得掉下來,那毛茸茸的紅球球一顫一顫,好像心碎成一粒一粒,讓人心酸得緊。我替白素貞無端地難過起來,愛的惆悵無處不在,不管是人是神,這應該是最最難了的惆悵,唱來唱去,修行千年,抵不住許仙一聲“娘子”,到底被壓在雷峰塔下。
其實我是喜歡素面的女子,但有一天,我喝醉了酒,居然飛上了胭脂紅色,我喝到了厚醉,逼著人說我唱戲唱得好,不停地唱,挨著的女子撫摸著我的頭髮,說了句,“雪,我懂得你。”
她總是叫我“雪”。這一個字,叫得我淚流滿面,孤獨難當,如果一個人理解你的孤獨,那是銀碗裡盛雪,是清水裡盛開荷花,我只覺得慈悲又歡喜,像這張流著淚的臉,有清淚,亦有胭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