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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起來……起來……你們不要這樣……”楊名時自號“無淚文人”,見人們仰首矚目,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不知怎的,心中“轟”地一陣酸熱,淚水再也止不住奪眶而出。自己積鬱了三年的悲苦愁彷彿都融化在這淚水裡,遂拭淚勉強撫慰道:“名時何德何能,受父老如此愛戴!方才朱制臺來,不才已將民意轉告於他,朱制臺已答應根治洱海。當今皇上聖明,大家回去好好營生,不要負了名時一片殷殷厚望……”說著移步,此時送行人已有數千之眾。前面的人牽著手擠著為他讓出一道衚衕。楊名時走在前面,楊風兒挑著書籍跟在後面,才擠出人群,街旁屋簷下閃出一個人來,衝著楊名時撲身拜倒,說道:“求老爺照應小人!”楊名時看時,精瘦矮小,濃眉大眼,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穿一件土布靛青截衫,腳下一雙“踢死牛”雙梁布鞋,望自己只管磕頭。楊名時卻不認得,便看楊風兒。
楊風兒笑道:“他叫小路子。山東德州人,他們那遭了災。他有個表姐夫就是咱們住的獄裡的牢頭。叔叔坐班房時,是他在外頭專為您採辦東西的。”楊名時笑道:“如此說來,我還是受了你的惠的。只是我如今這樣,怎麼照應你?你又要我怎麼照應呢?”
這個小路子就是被賀露瀅“陰魂”嚇得連夜逃走的那個申家客棧的小夥計。他從賀露瀅家逃出,再也不敢在浙江耽擱,便趕回德州。剛進村便被一個本家叔叔看見,一把就拉到墳場裡,說道:“這裡劉府臺已經升了監察道,前頭審一個盜案,已經攀出了你們那個申老闆。店裡人死的死逃的逃,連你娘都躲得不知去向!你好大膽子,還敢回來!快點遠走高飛吧!”小路子當時嚇愣了,半晌才醒過神。這是劉康心存鬼胎,借刀殺人滅口。那本家叔叔也不讓他回村,取了一串錢送他上路:“我家康康在廣裡販綢緞,你去投奔他吧,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但當小路子餐風宿露乞討到廣州,他的康哥卻下南洋貿易去了。情急之下想起有個表姐嫁在雲南大理,便又投奔到這裡。不湊巧的是表姐三年前就得癆病死了,表姐夫又續了弦。幸好表姐夫心腸還好。城裡富戶約定輪流作東照應楊名時,得有個人在外頭採辦,就臨時安置了他。楊名時出獄後,這個差使自然也就沒了。小路子想想自己前途茫茫,大哭一場,又想楊老爺是好人,求求他敢怕還有個機緣,這才奔來哀懇的。聽楊名時這樣問,小路子知道有門兒,哭著訴了自己的苦情,哀求道:“只請考爺收留我,我什麼活都能幹,什麼苦也吃得。爺要什麼時候瞧我不地道,聽任爺發落!”
“我只能暫時收留你。”楊名時聽他苦情,不禁惻然心動,說道:“當年我入京應試作官,奉母親嚴命,不要長隨僕人跟從左右。但你的情形也實在可憐。這樣,我先帶你進京,給你尋碗飯吃——你可認得字?”小路子忙道:“老爺這麼善心收留,必定公侯萬代,官運亨通!小的念過三年私塾,記賬、抄個名冊子也還幹得了……”
就這樣,小路子便跟了楊名時上路。楊名時因為尚未復職,從雲南到貴州這一路都是驛站傳送,按規矩,只供楊名時一人騎馬。楊名時律己極嚴,不肯多要驛馬,這一匹馬,也只用來馱書,和風兒、小路子步行趕路。但這一來未免就慢了,趕到貴陽時已是乾隆元年二月二+一,在路上走了半月。當晚一行三人在三元宮後驛站驗票投宿,剛剛吃過夜飯,驛丞便急急趕到楊名時住的西廂房,一進門便問:“哪位是楊大人?”楊風兒、小路子正在洗腳,見他如此冒失,都是一愣。
“我是。”楊名時正拿著一本《資治通鑑》在燈下瀏覽。放下書問道:“你有什麼事?”那驛丞“叭”地打了個千兒,說道:“嶽軍門來,有旨意給楊大人!”楊名時身上一震,說道:“快請!是嶽東美將軍麼?”說著,已見一個五短身材,黑紅臉膛的官員健步進來,正是當年在西疆與年羹堯大將軍會兵平定叛亂的嶽鍾麒到了。
嶽鍾腆穿著八蟒五爪袍子,簇新的仙鶴補服起明發亮,珊瑚頂子後還翠森森插著一枝孔雀花翎,雖已年過花甲,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一派糾糾武將氣概。嶽鍾麒大踏步走進門來,掃視一眼屋裡,見楊名時行裝如此簡陋,眉頭一皺,聲如洪鐘般說道:“鍾麒奉詔宣旨,楊名時跪聽!”風兒早一把扯了呆頭呆腦傻看的小路子迴避出去。
“罪臣楊名時恭請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