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賞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恆適意地將髮辮甩到腦後,徐徐下階,遙望著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視著,心裡打點腹稿,草擬一篇步月詩,但連著擬了幾首都不滿意。心裡一陣失落,更覺詩思謇滯,只得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沒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許睡,又叫妻子進裡院招呼上房婆子丫頭都小心侍候。這才出來,見傅恆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請他回房歇息。忽然聽見二門外院西配房隱隱傳來哭聲,忙叫過二院管家喜旺低聲訓斥道:“日你媽的,越侍候侍候出新樣兒了!沒見主子正在想詩?那院裡洗澡水我都不許他們潑,別人都安靜,倒是你老婆房裡鬼叫喪兒!”傅恆這才細聽,果然西配房裡傳來了隱隱的哭聲,是個女人的聲氣,似乎在竭力地壓抑著,嚶嚶聲若斷若續傳來,不用心根本聽不出來。傅恆想回到裡院,想了想,招手兒叫道:“你們過來——喜旺家的是怎麼了,半夜裡哭得悽惶?”
小七子和喜旺見驚動了傅恆,一溜小跑過來,趴在地上就磕頭請罪。喜旺說道:“爺,是這麼檔子事。我媽原在熱河皇莊給內務府管領的戚家當奶媽子。侍候的就是現今莊王爺門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黃氏又添了個丫頭,黃氏沒過門的時候在咱們府西下院當過粗使丫頭。和我們家的相與得好——她添了丫頭,魏家大太太惱了,說不信七十多歲的人還能行房,這丫頭是野種的,逼著問是和誰睡出來的,打了攆出來,這事已經過去十好幾年了。黃氏前頭還生了個小子留在魏爺府裡。黃氏想得沒法,今兒偷偷進去看兒子,兒子送了她四五兩銀子還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東西沒得著,還當她的臉罰小少爺跪,曬得暈了過去,黃氏又叫趕了出來。她心裡氣苦,想尋自盡,來我家給我媽訴訴苦情,想把孩子託到我媽這裡得便兒給大太太說個情兒,還收留閨女回魏家——為這檔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實在太不成話。奴才正拾掇這些婆娘,小七哥聽見了……”傅恆仰臉想了半日,才想透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遂笑道:“有難過的事,還不叫人家哭,難道憋死不成?她不過是窮,你資助點銀子,好生寬慰寬慰,就不想尋死了。銀子要短缺,回太太一聲,從公帳裡支一點。”他說完抬腳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處置得太隨意了些,又站住了,說道:“你帶她們到上房來一趟。”說罷徑自進了內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兒沒睡,在燈下開著紙牌等他,見他進來,丟了手中的牌起身,撇著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說是在月亮底下轉悠呢,可作出什麼好詩了?——荷香,給老爺把參湯進上來——別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顧從脖子往下想起,哪裡還作得出詩呢!”傅恆笑道:“你這人!胡說些什麼,丫頭們聽了要笑的!你還不是個美人?就像戲上說的,有羞花閉月之貌,沉魚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別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說著便喝參湯。棠兒是有心事的人,登時臉一紅,忙用話遮飾:“別說這些謊話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沒野花香!天殺的,別以為我有了康兒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恆家婆娘來,你那兩隻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個好東西,騷樣兒,浪八圈兒!”
“罷罷罷,越說越上勁了。我不過站了一會月亮地兒,你就這麼搶白我!你要是皇上,還有臣子們過的麼?”傅恆笑了一陣,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詩了。心裡只是有,口裡手裡卻說不出,寫不來。才三十一歲,就老了不成?”棠兒也換了正容,說道:“那是忙公務,看摺子看的了,作詩弄詞的得有閒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說的衙役和秀才作詩故事兒怪有趣的,秀才的詩說‘清光一片照姑蘇’,這是說月亮。衙役說‘月亮不止單照姑蘇,應該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蘇等處“才對’——沒的不是叫什麼來著——公牘害文。這幾年你在軍機處,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過幾年,”兩個黃鵬鳴在翠柳枝上,四個白鷺排隊飛到天上‘都寫得出呢!“還要往下說時,丫頭彩卉進來稟說:”喜旺家媳婦帶著個女人進來,說是老爺叫進的。“棠兒便問:”三更半夜的,有什麼事?“
傅恆便將方才的事約略講了,又道:“魏家是常來家走動的人,他那些家務我也攪不清。不過,聽起來滿悽慘的。佛心無處不慈悲,聽聽怎麼回事,能幫就幫她們一把。”棠兒聽了無話,那女人已帶著個小女孩兒進來。傅恆定睛看那婦人,只在三十歲上下,身著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發白。褲腳處綴了補丁,只是修飾得好。肘下襟上的補丁都用繡花滾邊兒,兩邊對稱綴上,不留心還以為是專門加上去的花飾。瓜子臉兒、水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