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尚書立在棚下,畢恭畢敬站著,也聽入了神。紀昀接著說道:“誰知萬歲爺眼力極好,已經看見了。不言聲就坐了對面看書。……那桌子外頭蒙著布,裡頭又黑又悶又熱,我在裡頭憋不住,又聽沒動靜,伸頭出來問學生們:”老頭子走了沒有?‘話沒說就愣住了,皇上就坐在對面!只好硬著頭皮拱出來,赤條條磕頭謝罪。
“皇上一放書,問我:”不說你君前失儀,“老頭子”三字怎麼講?‘我就磕頭講了那三句話說:“天荒地老萬萬年為”老“;萬物生靈極尊貴為”頭“;天之驕子謂之”子“,合稱為”老頭子“。’”紀昀笑道,“民間傳說的萬歲爺大怒,說‘老頭子三字為人臣大不敬,爾有欺臣之罪’,還說叫來刀斧手,要午門問斬,都是齊東野語不足徵信。其實皇上臉上帶著笑,是逗我開心的!”說罷,眾人都是粲然一笑。紀昀到桌旁忖度位次,坐到左首下席第一位,一轉臉見王爾烈站在棚柱旁,笑道:“十五爺,爾烈是您師傅,也是搖筆桿的,也跟過我,就坐我旁邊吧?”見顒琰點頭,拍拍椅子招呼王爾烈道:“哎,後生子,來!陪著老邁年高坐——把臺灣貢上來的烏龍茶給王師傅上一碗。”又笑謂福康安,“這是拜你所賜囉。”“
於是眾人紛紛安席入座——那都是禮部官員徹夜不眠安排好的,半點差池也不得有——最上首是顒琰,緊挨著是福康安,右首是阿桂,左首是紀昀和王爾烈,下首是顒瑆等三位王爺相陪——正面中間廬棚只此一桌,其餘廬棚雁序左右排在潞河驛外空場上,也自有禮部妥貼安排。不必細述。阿桂一邊落座,一邊笑著道:“老紀今日出風頭,話都給你一人搶了。你是越老話越多,字寫得越歪。”紀昀道:“你是越老越悶葫蘆兒,誰封你的口兒了?”阿桂遭他搶白,並不以為意,只端茶一呷說道:“好水,好茶!難為了這秋天,還能喝上臺灣貢的新烏龍茶!”福康安其實早已喝過這茶,故作驚訝地端杯看著茶色,說道:“秋天的新茶?又是玉泉山水,必是好口道!”也啜一口讚道,“這茶這水,在外頭哪能吃到!”
“從乾隆五十四年,福建每年貢十二簍。”紀昀笑著對福康安道,“從去年又貢了秋茶。難為這烏龍是秋天茶女一片一片摘的,茶工在花房裡顛倒四時作養出來。名茶名水,萬歲爺和十五爺都十分愛用呢!”
顒琰在主座上輕咳一聲,眾人才停了議論說笑,外間各棚也都漸次安靜下來。禮部漢尚書葛孝化是新上任的,一直站在棚口管司儀。看看棚裡光景,扯足了嗓門高唱:“嘉親王爺代天子設筵,迎接福康安郡王爺凱旋榮歸!諸臣工謝恩——免跪拜禮!”
“吾皇萬歲萬萬歲!”
潞河驛外各個廬棚大小文武官員,並棚外侍候的禮部官員一齊起身山呼:“王爺千歲,千千歲!”
山呼聲中,細樂悠悠而起,肉竹旱雷節拍輕快。顒琰雙手虛按暫命止樂。揚聲說道:“福郡王是我大清瑰寶!以百戰之身親征臺灣,又親征後藏,連戰連捷,功垂竹帛圖形紫光!不才已代皇阿瑪郊迎,謹此一杯酒,為福郡王賀!”用手一掩道,“乾杯!”
“乾杯!”
各棚裡傳來一片碰杯聲,細碎的磁器接唇吱兒咂兒聲。上棚的人幹了,福康安也只好陪著,惶恐不安地又執壺倒酒,道:“聖命我不敢違,但這功勞確實居之難安,一定請嘉親王代為轉奏。我勸第二杯,為嘉親王壽,為在座各位親王爺貝勒爺納福!”這也是題中應有之儀。席間眾人都舉杯來賀嘉親王顒琰。顒琰也就飲了,又道:“我們還該為海蘭察和陣亡將士同酹一杯!”說著,從杯中酒輕輕一躬酹地。各個棚中人也都依樣葫蘆。只有福康安深知箇中滋味,酹酒起身,已是淚水奪眶而出,此刻卻不是悲傷感懷時候,忙拭淚強顏恭敬與典。
但這種筵宴不同朋友家人設酒嬉樂,舉止進退揖讓勸酒處處都講規矩分寸,“守禮不悖”是其宗旨,言談說笑也都是體仁德沐皇恩,高天后土臣罪惶恐的那一套。無論如何,只是個“敷衍”二字,禮成就算完事。大家雍雍穆穆官話連篇,酒過三巡,顒琰便說:“還要到澹寧居書房,有事要辦。今日還沒給皇上請安。”福康安便忙辭席,說道:“我家裡也沒有事,送送十五爺回駕如何?”
“也好。”顒琰淡淡一笑,“苗疆的事我不大懂,談談再去。這飯也吃不好,晚飯就在我那裡用吧——坐我的轎,我們一同走吧!”葛孝化便喊:“禮成!恭送嘉親王、諸王爺回駕!”於是百官又來“恭送”,看著顒琰和福康安遜謝著升轎而去,方才各自打道回府。
此時乾隆還在圓明園雙閘北東邊門裡寶月樓一帶獨自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