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察倒沒留心福康安臉色陰著,笑嘻嘻地稟道:“大帥,我軍死了三十三名,傷了四百三十一名,都安置好了,抓了四百二十七名俘虜,都帶著傷,沒囫圇人。檢點屍體是三千四百多名,零星散著的沒有細查。老海打了一輩子仗,像這麼合算的買賣還是頭一回!”他這才看見,問道:“大帥,怎麼不高興?”
“沒什麼。”福康安無意識地一笑,說道,“打了勝仗,我和你一樣高興。還要辛苦老六叔,今晚部隊不進城,要露宿城外,六叔要檢視警戍關防,看鹿耳門有人來送糧沒有,最好在城裡弄點肉,但要嚴禁喝酒。有私自進城搶奪民物或滋擾百姓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賀老六聽令!”
“老海、吉保,我們走,進城!”福康安道,“叫人先期進城通知柴大紀,我們進縣衙。”說罷一擺手,五六十名親兵戈什哈一齊上騎,尾隨福康安向諸羅城行進。
福康安盤算著還要弄肉,還要戒酒,但一進城他就知道這個想頭多餘。諸羅被圍已近一年,除了去年過年送進去幾車糧食,已是與世隔絕的局面。地瓜、地瓜幹、紅苕藤、花生早就吃得罄盡,並所有能填糊人口的樹皮草根甚至棉籽棉絮也都吃得精光。孤城久困乍釋圍,他原想歡迎場面也熱鬧不起來,但他沒有想到,趕到城門內“香花醴酒犒迎王師”的只有五桌,盤中的“肉”都是用肉色紙擺出的樣兒,“酒”在壺裡淺,在碗裡一點顏色也沒有,天曉得是哪口井裡的水。城中儘自戒嚴,家家關門閉戶,卻也不禁人行,每隔幾十步站一個兵士,俱都是形容枯槁面黃肌瘦,衣服既爛又髒,城裡百姓樣兒也差不多,不過“扶老攜幼”是說不得了,因為既不見有老人,孩子也極稀見,只有些衣裳襤褸的中年、年輕人骨瘦如柴,站在街旁木著臉看“王師入城”。除了十幾個穿著皺巴巴長袍馬褂出迎計程車紳,還有七八個衙役也都面目黧黑,強裝一付笑臉跟著縣令在內城口打磨旋兒支應場面。縣令倒是衣帽周正,說話便捷,看情形比別的人吃得略飽些,自報姓名叫豐開生,是乾隆四十八年進士,在福州候補,老虎班分發臺灣來任知縣,但他似乎也很餓,說話瞧著精神氣力不足似的,一個勁摸肚子束腰硬賠笑臉。福康安一輩子出兵放馬,每每得勝還朝,大小迎勞場面不知經過凡幾,從沒有如此凋零蕭索的“歡迎”場面,想想城中被困一年,看看家家院落門前蒿草叢生,心中直往下沉。下馬持鞭沉吟片刻,說道:“貴縣不容易支撐這個局面,今晚借用貴衙,我們同進晚餐,可以說說地方難處,可以先撥幾千斤軍糧分發百姓。”
“是是是!大帥這是救命糧!”豐開生又謝揖又打千,高興得眉開眼笑,“只是請快一點,這裡天天餓死人,只剩下三千多人了……軍士們也只剩了三千名,是柴軍門日夜督護守城,不然早就破了……”跟著福康安的王吉保這才明白,城中出去的援兵其實是餓得半死的人,也就原諒了他們增援不力。
豐開生陪著福康安一行來到荒榛滿目的縣衙,就在縣令起居的縣衙琴治堂安頓了。福康安這才提起柴大紀,說道:“預先佈置好了的,海軍門已經快馬報出去了,鹿耳門和臺灣府現存文官,都到諸羅來會議,柴大紀是臺灣總兵,臺灣全域性失陷,他責任不可推卸,但孤城堅守一年,敵人七倍兵力不能動搖,志節和勞苦功勞也不可泯滅。他守城部署軍務,自然不能迎我。現在知會他,約束好行伍,來一趟,我和他談談。”
這是一對一輩子的老冤家了,當年在瓜洲渡驛站,柴大紀吃醉了酒,開罪了微服私行的福康安,拙著已經寫明。時至垂老幾十年,福康安就是胸量再窄,再能計較恩怨,那口子氣也早暖化了。本來事情若到此為止,柴大紀兵困、福康安來解圍,他親自到城口關防歡迎,也就罷了,福康安對城中軍民一念憐恤,自覺可以大度放柴大紀一馬,著縣令傳叫,老實跟來辭功服罪,不但無事,還可敘功,一天恩怨也可化解於無形。無奈前頭乾隆已經知道柴大紀孤軍堅守孤城,為堅兵士守城之志,不但有旨表彰柴大紀。‘忠能俱全心如皎月“而且繼而下旨敘功,晉封柴大紀公爵,心中自有一份榮耀,現在聽”福公“傳叫,呼喝如同下隸,又說及臺灣全域性失陷責任。他極性高氣傲的人,官場升遷屢次被福康安說”此人不可重用“壓了又壓,早已積鬱含憤滿腔。連日感冒臥床高燒,再加上疲累得神思恍惚,餓火又中燒,越發火氣旺盛。聽了豐開生傳”大帥令旨“,眼一睖說道:”有什麼可談的?我已經老了,就等著死了!你去回覆欽差,敵軍新敗,要嚴護城防,防止偷襲報復。今晚護衛大帥安全都是我的差使,後半夜看過城防,我再過去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