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車駕已到——此刻萬眾睽目,都是眼花繚亂,人們已是看傻了,不知那裡是北。待到車駕出來,盡顯於天安門玉帶橋南,人們才看清,一頂六尺高的龍輦,上遮九龍華蓋,玉座方軫,正中坐著白髮蒼蒼滿面慈祥笑容的“聖母”皇太后。旁邊侍立一人,頭戴中毛燻貂珍珠珠頂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緙絲面貂皮金龍褂子,外套著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龍袍,瑞罩下微露半邊珍珠朝珠,一條束金鑲碧玡瑤線鈕帶,斜露在龍褂外邊,瓜子臉,彎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帶笑,三絡長髯垂在胸前,雖然已是年過六十的老人,淵亭嶽峙站在輿軫中,精神氣象看去不過五十。一手扶著擋欄,一手執著中櫛站在車中,時而向車外招手致意,時而又俯身和太后說笑著什麼——人們便知,這就是御極天下垂裳而治四十年的“當今”——乾隆皇帝了。頃刻之間,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騰躍而起:①肉竹:泛指音樂。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皇太后老佛爺千歲,千千歲!”
大約從來沒有從紫禁城正門出來觀過禮,太后東眺西望,只見廣袤的東西長安街面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兩邊,像大片倒伏了的麥田俯跪下去,聽著響徹雲霄的歡呼聲,顯得有點興奮,孩子般地笑著,眼中閃著驚喜的光芒,手扶著擋欄嘆道:“太監們整日說‘去了一趟內城’,內城原來這麼大!這麼寬敞的!我老婆子今兒也算開了眼了!”因人眾歡呼聲浪太大,乾隆聽不清母親說什麼話,俯身湊近了,聽太后道:“……好開心!我比聖祖爺跟前的老太妃,還有先帝爺跟前的老姐妹們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隨先帝上過一回五鳳樓,那個場面兒也不及這個的……皇帝,這是你給娘掙的體面!”
“是!”乾隆陪笑道,“這是您老洪福齊天,累世積德行善的果報……”說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后含笑點頭,四周瞭望著,又說了句什麼,乾隆又俯身聽。太后卻道:“這些人都這麼忠愛君恩,感沐皇化,該賞點什麼才好。只是人太多了,怕……”“不幹礙的。”乾隆笑道,“兒子叫阿桂去辦。”說著轉身下了車軫邊的小梯子。阿桂騎著馬就緊隨在步輦後邊,見乾隆招手,雙腿一夾馬肚子,幾步趕了上來,垂鞭拱袖,聽乾隆說道:“太后懿旨,要賞這些百姓。你來辦。新制的乾隆制錢預備的有沒有?”
“奴才遵旨,遵大後的懿旨!”阿桂笑著揖手,說道:“原來預備的到正陽門燈會上賞的,十萬小串(一百文一小串)制錢。這裡人都跪下了,好辦——不然要擠壞人的——可這樣到燈會散時候就沒錢了,要不要叫禮部再提些錢來?”
乾隆笑著說道:“你瞧著辦,總之要辦得高興,不要擠死了人。”說著轉身拾級又上了輿頂方軫。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堯和郭志強上來,說了太后懿旨的事。
兩個人一聽都愣住了:一條街兩邊人擠人人垛人,賞錢還不許擠死人,這怎麼弄?李侍堯卻是心思極清明,略一怔急急說道:“桂中堂,請車駕略慢一點走,老郭帶順天府的人兩頭封路,我這頭傳懿旨,叫順天府的衙役編隊領賞。人群不能亂,一亂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個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這麼辦——要規矩,不要亂——這裡的人分錢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這麼多,警備也稍松和一點……”說著打馬往前來尋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隨輿太監:“壓著些步子,跟我後邊慢走!”那輿輦頓時慢了下來,李侍堯遠遠見郭志強已到衙役群中佈置,打馬一躍,徑至御輦前頭,眾目睽睽中從容下騎,先向御輦行了三拜九叩大禮,才轉身面向南方。一片熱鬧得開鍋稀粥般的人群漸次安靜下來,聽李侍堯高聲布達:“奉皇上聖諭,遵皇太后老佛爺懿旨,今日皇輦前迎駕人等,皆我大清忠誠良實子民,無論男女老幼,皆有賞賚。著順天府依次分發賞錢——欽此!”
本來凝重的空氣,彷彿又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縮了一下,又猛地膨脹開來。不知是誰帶頭聲嘶力竭大叫一聲“皇上萬歲!太后千歲,千千歲!”接著又是一靜,隨即便是山崩地裂價一片狂呼:“萬歲萬萬歲,千歲千千歲!”人們似乎一下子著了魔,全都暈了,醉了,瘋了,跪在那裡,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角瘋價激動得渾身哆嗦,喊得滿嘴白沫,唸佛的,叫天爺的,喊皇恩的,都是歇斯底里紅頭漲臉叫起來。
一片歡呼鼓騰的喧鬧潮嘯之中,御輦緩緩行駛到正陽門北,這裡是紀昀、于敏中領率百官迎駕。北面是呼聲如浪如潮陣陣湧來,百官群卻是一片雍穆熙和之氣。細細的鼓樂聲中,暢音閣的供奉們在禮部司官指揮下曼聲吟唱:祥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