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年(1630)九月二十二日晚,夜深人靜之際,陪侍皇帝的內臣也已伏案入睡。內殿中,天啟帝一個人在內室舞鑿運斤,上下翻飛,彷彿進入了無我境界。天地間只剩下了工具和木料,還有精湛絕倫的技藝。
木工活在天啟帝手裡已經成為了藝術,但這項藝術不同於傳統的書畫藝術,它不但消耗精力,也大把消耗著力氣。每逢肩酸背痛之時,天啟帝便拿出盧象升以前呈上的奏摺觀看。
“.......如今欠餉銀越來越嚴重了,將士們人人都飢寒交迫,以前還可以典當借債得錢,勉強能把弓矢刀槍置備上,如今為生活計都典當或是售賣了。冬季在校場演練隊伍,北風強勁時,士兵因飢餓羸弱而摔倒者屢見不鮮。挨個檢視撲倒者,有隻穿一件單衣的,有沒有冬褲的,有鞋子缺失的,我見了不自覺地潸然淚下......”
天啟帝每次看完,總是嘆口氣把它疊好放入內兜裡,又揉一揉痠痛的肌肉,再次運起斧斤。他一心只想把活計做好,賣個好價錢,換得銀兩發到平虜滅寇的前線,為將士們添一雙鞋,買一件衣,盛一碗飯也是好的,這也能讓他的內心稍稍平復。在別人看來這是旁門左道且杯水車薪的努力,天啟帝卻認為用自己的手藝和業餘時間,能換來實打實的真金白銀,送到前線能多讓一個士兵吃飽飯,多讓一個士兵添件衣,多讓一個士兵吃飽飯,這些不比虛的口號、鼓勵和勸慰更實在更行之有效?既然帝國計程車兵不可以像建虜流寇般搶掠為生,那就得有人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解決生計問題,如果置之不理,那無異於驅兵從賊。
念及朝廷財政的窘境一時積重難返,外庫早已是寅用卯糧,內庫自萬曆三大徵就不斷提取,如今也幾近告罄。邊事剿撫都要錢糧,但就算貴為皇帝也無法憑空變出糧餉,無奈之餘,天啟帝便想到了此招。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給前線計程車兵們做貢獻,添得一份溫飽便算一分。
天啟帝的手藝,既非深宮大院裡的孤芳自賞,也非臣下們肉麻的無恥吹捧,而是天資卓絕的渾然天成。他本在機械物理方面別有天賦,偶見木工活便歡喜異常,再上手便技驚四座。他不想被矇蔽,便讓內臣穿便裝拿到市場上售賣,居然還真的很受市場青睞,每次都能換回好價錢來。有些識貨的木器商人還派人蹲守,一發現有新作品便即行買走,絕不討價還價,因為他們心裡清楚這是真正的藝術品,是無價之寶,一轉手至少就有翻倍的利潤。
己巳之變前,有朝臣言官勸諫皇上沉迷小藝有失國體耽誤國事,他曾一度放棄了這項活動。當得知吳開先用骨笛幫助銷售戰爭國債籌款以後,他馬上又把斧頭鋸子揀了起來,決定以憑一己之力為部隊添餉,護國軍上次所得賞銀便大部出自天啟帝手製木器售賣所得。
為了堵人之口,天啟帝自己申辯道:朕一不強徵,二不暴斂,三不強制買賣,製成一木器而得千金之資,可供五百士卒一月之餉,何樂而不為?且我造木器乃用晚上時光,既不耽誤朝政,又不耽誤批閱奏章,又豈會玩物尚志乎?既為人主,我志即在滅虜平寇,使海晏河清。凡是有益於此的我都會去幹,多辛苦我也不會在乎。
世間俗人只道自古皇上皆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可又有誰知當今皇上為國事操勞透支身體已超過了常人所能接受的極限,更不會有人相信他朝服下遮蓋的是打滿補丁的舊衣,睡覺時墊的是破舊的涼蓆,聽說軍工廠需要銅製炮,他連吃飯的銅盤都捐出去了,連睡個懶覺對他來說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就像後世面臨高考的學生所經歷的那樣,可救國救亡的難度可比高考大得多了!有時候天啟帝自己都哀怨:朕登基時,東北就站立著一個虎視眈眈的對手;朕的身後,又陸續站起了大批反民。朕的夜晚嚐嚐無眠,偶爾睡下又常驚醒,何時才能睡個好覺啊!
月亮升起又落下,群星無聲地凝視著皇帝運起斧斤揮汗如雨,直到天明,星宿們將陪伴的任務交給了朝霞,才無聲地隱沒在天光雲影之中。木器製成後,天啟帝伸個懶腰,富有成就感地看著自己的作品,又叫近臣拿去市場售賣,又洗了把臉,振作精神地上朝去了。昨晚的六百里加急奏報令他忘卻疲憊,今天他要和群臣議一議給前線諸將封賞的事情,繼而討論將宗族男丁納入軍隊的事情,還要去王恭廠和宋工方工他們討論下給銃內膛開槽的可能性,五弟來信說鉛彈包裹鹿皮常因閉氣不好裝填,開槽應該能解決問題。一邊走天啟帝還一邊歡快地吟詩,他吟的是: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