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官員“夜飲”,對孫如峰來說是常有的事,總要醒著點神,及時在自己真正有醉意之前,顯示出已經喝高了的樣子——何況今日是有正事要談。紈素卻還是第一次。她一臉淡漠,答話平靜而直率,對敬酒也是來者不拒。酒過三巡之後,不管是京兆尹梁成、京兆少尹凌闕,還是被叫來陪客的幾個低階官吏都有驚異之色。孫如峰存心提醒她少飲些,但細細聽來,她酒雖然喝了不少,說話時依舊條理清晰,滴水不漏,十分謹慎,並沒說出半點不該說的話來。她甚至還藉著半分酒意,要到了京兆尹的親口許可,允許她次日下午就可隨著那幾家收屍的人一起接走“姜緲”和“懷夢”的屍首。孫如峰遂按下心中疑慮,並不做聲,只看她又自提了一個酒(注:山東人大概懂這個,提個酒就是站起身致辭,提起一個喝酒的由頭),敬了滿桌官吏一圈。等到夜深,幾位陪客裡有人已鑽了桌子,那位梁大人也醉醺醺的,倒還記得要派馬車把兩人送回去的時候,雖然賓主盡歡,但她甚至還沒說過自己是哪門哪派的弟子呢。孫如峰在一旁暗暗納罕。
兩人在門口下了馬車,孫如峰謝過車伕,因是同僚,不便給賞錢,就將昨夜幾人沒開啟的一包點心塞給了他。待車伕吆喝著馬車走了,兩人才進屋去。紈素開啟正房桌上的罐子看了一眼,低聲笑道:“還算乖,藥都喝了。”孫如峰看了她一眼,藉著半分酒意笑道:“齊姑娘,你別怪我冒昧,你跟青青到底怎麼回事?我看你哄他總跟哄孩子似的。”紈素搖搖頭道:“我倆能有什麼事?我三年後回山就要束髮入道了。”孫如峰慌忙看一眼屋裡,見奚笪仍睡得安穩,似乎並未聽到剛才的對話,指一指屋外,悄聲道:“咱們到院子裡說。”便往院子裡走,紈素默默跟著他。
到了院裡,紈素坐到井欄上,孫如峰在一旁站著,問道:“你們一路從廬州來,都這麼扮作夫妻,我原以為……”紈素眼神略飄了一飄,嘆道:“原以為什麼?我願意哄著他點,這倒也是有的。他發病起來有點太……唉。離恨天雖然有些治病的方子傳下來,但究竟還是心病最難醫。”孫如峰心裡不信,接著問道:“難道離恨天戒律是不準弟子成婚的麼?”紈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離恨天慣例上是沒收過男弟子的。你再想想離恨天弟子每隔一甲子才可以入世三年這種規矩……若不能長相廝守,又何必要多一趟折騰?我師祖便是……”她雖有些醉意,畢竟沒到那種程度,就此截住話頭不說了。
孫如峰性子粗中有細,自然能意識到她是不願提及雪龍王舊事,也許也是不想再說離恨天戒律的事了。但為著朋友的終身幸福,他還是借酒蓋住了臉,直率道:“但我瞧青青待你十分在意……他若認準了誰,是真肯九死不悔的。當年他為著那個朱憐……但那女人是個騙子,把他騙慘了,才落下如今的心病。這事我是不該跟你說的,他平時也不愛提。但……他不是已經答應告訴你了麼?”
紈素輕輕嘆息,道:“孫大哥,等明日他醒來,你也別提這事了。他如果不主動提起,我也是不打算問的。”她望向孫如峰,繼續道:“我們從廬州一路同來,說到底他是為了報重霄觀恩情,我則是來洛京另有別的事的。你說他待我十分在意,我倒是也看出來了,但也確實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離恨天不管是弟子、雜役、廚娘……素來都沒有帶情人回山的。何況他在這塵網之中,也有不少羈絆,不見得願意跟我回山。若說我們離恨天的規矩,”她突然一笑:“不過‘隨心所欲’四個字罷了。就是讓我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只要不違背自己的良心和所相信的道義。所以若說奚笪想要的只是一段露水情緣,我確實是並不厭煩他的……但他既然一有情事,便這樣當真起來,那我總不能始亂終棄,只給他留下一場空歡喜……江湖風傳,心魔琴奚笪是能用琴功挑起別人的心魔,使人迷亂的。若他自己倒有了心魔,這琴功哪裡還能用得?我雖平素沒什麼責任感,但總還不願意成為別人的心魔。”
孫如峰皺眉苦笑道:“始亂終棄這話,我倒真是第一次聽女子拿來說自己。但……若是他願意隨你回山呢?”他搖搖頭,道:“青青如今其實已經不能再算什麼‘心魔琴’了。雖然他還能用簡單的攝心大法,也還能用音律揺攝人的心神……但經過當年那事,他其實已經是個被毀掉的人了。他所會的攝心大法,已經和天緣派其他人無異,只不過能混亂感官,臨場讓人對方位的認知紊亂,或者引導心志不堅之人做些對他們自己無害的事情罷了。”他停了一停,道:“如今他自己心魔深重,若再想像當年那樣以琴功引動他人心魔,構造幻象,只會先讓自己發起病來,又看到、感覺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