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暗河的斷水口豎著一個龐大的石碑。
我看到石碑的一瞬間,整個人都為之一震。
這石碑我相當熟悉,曾幾何時,我每日在山月臺靜思時,總能看到。
碑上用東陵古字刻著歷代國師的名字,最末尾的那個名字,是我的姑姑,東陵芷。
這數多的先輩,都是東陵不為人知的歷史。她們一生護佑東陵,到最後,只留下這麼一個刻著名字的碑。
我站在石碑前,有些僵硬地回過頭。
暗河水自石碑的縫隙裡流下,將怪異詭譎的屋舍分隔成陰陽兩道,河道上空縱橫交錯的木橋閣樓。
除開這些後來者的建築,整個鬼市的輪廓清晰浮現在我眼前。
這裡是東陵國都最後的遺蹟,山月臺。
是我的家。
我以為山月臺早就隨著東陵的都城一道燒燬了,卻沒想過還能有再次回來一天。
我死後,東陵究竟發生了什麼,山月臺和青州的行宮怎會同時陷入地底。
兩者相距千里,我死後,又是誰斂了我的屍,將我從國都帶去了青州。
救我之人,究竟是誰?
遙遙望著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城,一個詭異的念頭從我心中一閃而過。
鬼王,一定是東陵遺民。
我想去見他,我得去見他。
石碑之上立著不足方寸的小閣,有些像舊時東陵百姓裡祭拜先祖所立的祭廟,暗光透過小格木窗,燭影幽幽。
我飛身上石碑,進到小閣裡,卻不見牌位,只瞧見了一口井。
我如今跳井也算是少有心得,只是這口井比別的井都要深,我感覺我墜了許久,才墜到地面。
入眼就是一片血色的花海,我記得,這是姑姑種下的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難養,起先姑姑種了兩株,被我的鶴兄叼了一朵,剩下那株孤零零地留在盆裡。
百年過去,這片花海在地底延綿了數里,我一路走到了山月臺之巔,東陵祭臺。
我曾在這裡死去。
沿著蜿蜒的石階一步一步地朝祭臺而上,有人在最高處負手而立,他穿著黑色的袍,和墨色的長夜融合在一起,像隔了一層霧,不管我怎麼靠近,都無法觸碰他。
我好像認識他,那背影我似乎看過無數遍,熟悉得就像是下一瞬就可以叫出他的名字,可他的名字到嘴邊就頓住,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
“你是誰?”
我向他靠近,他回過頭來的一瞬間,霧氣散去,一切都靜默了。
我沒能看清他的臉,伸手想要抓住他,下一刻卻從花海中醒來,四周哪還有祭臺的影子,我分明一直在花海里。
是夢?
我有些迷茫,朝祭臺而去。
突然腳下一頓,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我低頭一看,竟是半截枯骨。
我將這半截枯骨撿起來,觸及的瞬間,滾燙的枯骨灼熱了我的掌心。
我感覺到了痛。
是枯骨的痛,生前的痛意滯留在屍骨之中,至死不休。
瞬時我明瞭,這是東陵國破時,死去的東陵子民。
敕雲鐵騎沒能帶走他的命,他卻死在了我的天火之下。
沒走兩步,又是一塊碎骨。
東一塊西一塊,怎麼撿都撿不完。
曼珠沙華底下竟堆滿了枯骨。
每一塊碎骨都裹挾著滾燙的熱度,將我灼傷。
他們似乎是在責怪我,怨恨我,將我一直以來維持著的平靜表象強行剝開,露出皮肉之下最卑劣的心思。
東陵百姓,在怨恨著他們的末代公主。
“我有什麼錯?!”我的聲音幾近破碎,幾乎是從胸腔之中怒吼出來。
我極力想要撇清自己,卻失力般地跪了下來,紅的花,白的骨,像血一樣凝固在我眼前。
我想說些什麼,什麼都好,喉嚨裡卻乾啞得發不出任何聲響。
我從前看不起那些以身殉國的前朝公主,總覺得她們沒用。
大敵當前,死一個公主有什麼用,國照樣會破,倒不如玉石俱焚。
死,也要拉著敵人一起死。
我確實這樣做了,當日東陵國破,我沒有讓一個敕雲族人活著走出東陵。
天火降下之時,我心中哪有黎民百姓,那一時只有大仇得報的痛快。
可東陵的百姓因我而亡。
我才是那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