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礫宣讀的秦王詔書大讚呂不韋化周方略思慮深遠,末了說:“朝議雖有歧見,終以大局長遠計而生共識:化周做特例行之。丞相但全權處置,毋生猶疑可也!”駟車庶長宣讀的詔書卻是始料不及:封呂不韋為文信侯,以洛陽十萬戶為封地!兩特使與在場官吏同聲慶賀,呂不韋卻沒有絲毫亢奮之情,洗塵酒宴完畢,安置好兩位特使老臣寓所歇息,便匆匆來看望司馬梗。
昏黃的風燈下,老司馬睡得很沉。呂不韋喚過家老詢問一番,知道老司馬已經經隨行太醫診斷服藥而後安歇,方才大覺放心;回頭又來王使寓所盤桓,兩位老臣聞聲即起,與呂不韋煮茶消夜,說起司馬梗辛勞便是一番感慨唏噓。
老桓礫說,司馬梗是帶著蒙驁與軍中一班大將的上書趕回咸陽的。其時正是三更,東偏殿當值的老桓礫說,秦王已經歇息,請老上卿明日再來面君。老司馬卻是硬邦邦一句:“三川民治如水火,當不得秦王一覺麼!你若不報,老夫正殿鍾鼓!”老桓礫二話不說,便去寢宮嚴令老內侍喚醒了沉睡的秦王。靡靡瞪瞪的嬴異人被兩名內侍架著來到東偏殿,一見司馬梗便是又氣又笑:“一丞相一上卿,又是明詔全權,何事不得斷,竟要本王夜半滾榻也!”老司馬依舊冷冰冰一句:“一王滾榻,強如江山滾溝。”嬴異人不好發作,搖搖手道:“好好好,老上卿說事便了。”及至司馬梗將來由說完,清醒過來的嬴異人捧著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卻是良久默然。
老駟車庶長說,當初呂不韋的上書一到咸陽,秦王便急召幾位資深老臣商議。除了他自己,鐵面老廷尉反對最烈,聲言化周策便是害秦策,行之天下後患無窮!老太史令更以國命證之:秦為水德,主陰平肅殺,天意該當法治!若無法治,便無秦國!不知何故,連已經不涉政事的陽泉君也進宮面君,指斥化周之策為居心叵測,力主罷黜呂不韋丞相之職!面對洶洶朝議,秦王便擱置了呂不韋的上書。司馬梗帶來蒙驁等一班大將的上書後,秦王次日立即舉行了在都大臣朝會,公然宣讀了呂不韋上書與蒙驁上書,請司馬梗與眾臣庭爭。
駟車庶長說,老司馬駁斥太史令的一席話最終震撼了朝堂,說著從腰間皮袋摸出了一張羊皮紙,老夫從史官那裡抄錄了老司馬這番說辭,你且聽了。
“以國命之說非議化周之策,大謬也!水德既為秦之國命,何以孝公之前三百餘年不行法治也!何以商君變法時,舉國老臣皆以穆公王道為天意,而不以法治為天意也!不行法治,王道為天。法治有成,法治為天。究其竟,上天無常乎?朝議無常乎?商君有言:三代不同禮,五霸不同法;故知者作法,不肖者拘焉!今丞相呂不韋審時度勢,不改秦法,亦不拘成法,惟以民情而定治則,此乃商君變法之道也!公等拘泥成法,篤信虛妄,不以秦國大業為慮,惟以恪守祖製為計,秦國安得一統天下也!”
“正是這番庭爭,舉朝非議之聲頓消!”老庶長分外感慨。
“也還有蒙驁的硬匝匝撐持!沒有司馬梗,誰說得動這班虎狼大將?文信侯,天意也!”老桓礫更是一副深知箇中艱難的神色唏噓感嘆著。
“又是天意?”呂不韋淡淡一笑,一絲不易覺察的淚水卻從細密的魚尾紋滲了出來。此時一聲雄雞長鳴,呂不韋便站起來一拱手告辭去了。時當深秋,霜霧朦朧,呂不韋踽踽獨行,心緒複雜得麻木無覺,洛陽王城空曠清冷的長街也虛幻得海市蜃樓一般……若非西門老總事與莫胡帶著幾個僕役找來,呂不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迷路了。
三日後,呂不韋丞相令頒行洛陽:陽人聚半縣之地留周王族後裔聚居,建廟祭祀祖先 ;周室王族後裔之嫡系重新確定,立唯一沒有參與作亂的一個王族支脈少年為周君,奉周宗廟;其餘周室老王族萬餘戶遺民,全數遷入關中周原,置換出同等數量的老秦人填充大洛陽! 周人終於默然,完全沒了脾氣,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上天賦予的命運。
新立的不足一百戶的王族後裔,留在汝水北岸的陽人聚,開始了建廟耕耘的莘莘勞作。其餘萬戶之眾,在秦軍的“護送”下回到了久遠的祖先之地,真正開始了由周入秦的痛苦的脫胎換骨。也只是在此時,周人才恍然悟到了目下這位秦國丞相的寬仁——雖執秦法,卻沒有對東周君行九族之刑,果真以秦法的叛亂罪行刑,周王族只怕便要滅絕!雖遷關中,這些王族後裔的周人實際上卻是回到了遙遠的根基之地——周原,重操耕稼,尚可遙念祖先。若非如此,這些真正的王族後裔只怕當真便要絕望得投溺渭水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周人終於百般艱難地化進了戰國新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