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極一時,卻促成武王輕躁滅周而橫死洛陽,此等人為害也烈。呂不韋究竟何等人才,你大父顯然並未吃準。今日大殿三封兩改,你不覺其中奧妙麼?”
“父親是說,大父在試探先生?”
“為君難矣!”嬴柱喟然一嘆,“求才須防偽劣,廟堂須防奸邪,雷電殺伐,春雨秋風,法度權斷,機謀節操,缺一便是破國喪廟也。難乎難乎,不亦難哉!”
“父親明徹如此,如何要滅自家?”
“明徹?你說為父明徹麼?”嬴柱哈哈大笑,“異人啊,記住了:當國莫懷旁觀之心。為父時而能說得幾句明徹之言,根由便是沒有當事之志,而寧懷旁觀之心也!隔岸觀火,縱然說得幾句中的之言,又有何用!”
嬴異人低頭思忖。嬴柱喘息不語。良久默然中,父子兩人誰也沒有看誰,眼眶卻都是溼漉漉的。綿綿秋雨已經在黎明最黑暗的時刻唰唰落下,城頭刁斗點著雄雞長鳴迴旋在茫茫雨霧之中。嬴異人終於站了起來,將父親揹回了甘棠苑,對著始終在燈下等候父親的母親深深一躬,便轉身大踏步去了。
第八章 風雨如晦
一、天人亂象 三策應對
秦昭王五十六年五月,一場老霖雨將秦川沒進了茫茫陰霾之中。
老霖雨者,綿綿長雨也。《左傳》雲:“凡雨,三日以往為霖。”自古以來,秦川之地多有風調雨順,然春夏之交與秋冬之交每每總有幾日霖雨。若是時節得當,這老霖雨便是天賜佳雨。譬如三月八月的末旬霖,恰逢春耕秋收方罷麥谷播種已了,幾日霖雨自是妙極。然若時節不當,老霖雨便是大大的災異。今歲一進五月,天便燠得出奇 。風不吹樹不搖四野山川寂靜呆滯得石雕陶俑一般,惟有烘烘熱浪裹著渭水的蒸騰溼氣漫將過來,不說田間耕夫坊間工匠,便是官署宮殿的大臣吏員,終日也是一身粘答答汗水動輒氣喘如牛,悶得一顆心總在胸口突突跳!老秦人將這種怪誕天候叫做“天魘”,說得是上天被噩夢鎮魘得沒了氣息。便在老秦人惴惴不安心驚肉跳的當口,初旬末夜的三更時分,天際烏雲密佈唰啦啦雨幕籠罩秦川。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停停下下下下停停日日夜夜地直扯到六月初才收住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雲開日出之際,渭水變成了滔滔巨川,關中變成了一片汪洋,遍野金黃的麥浪在白茫茫的水霧中變成了綠森森野荒荒的草苗,村社房倒屋塌,場院千瘡百孔,極目四野,竟是無邊蕭疏!冷冰冰的六月,關中老秦人紛紛將秋冬時節的皮袍棉袍布夾袍胡亂上身,一邊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出殘存的豆芽菜一般的陳年五穀填充轆轆飢腸,一邊默默聚向村社祠堂或裡中最大的場院,勒緊板帶期盼著從泥水中趟回來的亭長里正帶回官府的應災政令,儘快帶領他們離村救荒。 秦法治災不賑災。這是老秦人都知道的法程規矩。但有天災,王室官府從來不會開啟官倉發放五穀救濟饑民,也不會開放王室園林准許饑民狩獵採摘。其法理便是:無償發糧即國家賞賜,而災民無功獲賞,為國家立功之士便會被人看輕,民人事功之心便會輕淡。自秦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曆經惠王、武王、昭王兩代三君,都牢牢恪守了這一法令。
雖則如此,卻絕不意味著秦國對異常災害無動於衷。對於災害,秦法的主旨是“治”。所謂“治”,便是在災害發生之時,官府立即頒發應對政令,而後由災區的亭長里正們帶領村人族人到未曾受災的山林中狩獵自救,或到官府指定的生地墾荒自救,使民得經過辛苦勞作而度過饑荒災難,避免民因不勞獲食而成惰性。治災之要義,便是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須得在官府政令之下由鄉官率領實施;否則,連坐法令便會使鄰里族人一體同罪!法度雖然嚴厲,老秦人卻是凜然遵守毫無怨言。此中根基在於兩條:其一是秦法公平,法不阿貴,老百姓樂見貴胄官吏與他們一體同法;其二是官府敬事,政令快捷,對天災人禍之應對歷來都是全力以赴。當世秦川諺雲:“治災苦,食果腹。賑災諂,受活散 。”說得便是這治災比賑災長人志氣,使人精氣神奮發不散,如同治病之苦口良藥! 依著商鞅變法後百餘年的法度規矩,每遇災異,官署吏員便會立即捧著書令馳進村社星夜部署治災生計,根本無須鄉官們來回奔波。然則,今歲如此澇災,吏員非但不見蹤跡,亭長里正們泥水奔波郡縣官署,掌事官員們竟是手足無措,只愁眉苦臉一句話:“諸位父老但等兩日,官府書令只在遲早也。”
出事了!
老秦人終於不約而同地生出了一種不詳預感,儘管秦法不許妄議國事,各種傳聞還是在市井巷閭山鄉村社悄悄流傳開來。